梧桐花开花又落

清明过后,在杏花、梨花、桃花都姹紫嫣红地开过又飘飞之后,在漫天的柳絮濛濛乱扑行人面的时候,最不起眼的梧桐花也渐渐地开了。道旁院中,房顶楼头,淡紫色的喇叭花一簇一簇地俏立在树枝的最顶端。每到这个时节,下班后我总喜欢绕开大道,寻着那熟悉的甜香味儿穿过开满梧桐花的小区慢慢走回家。抬头望一望那满树的花开,随手捡起落在地上的一两朵,放在鼻子上,无限满足地深吸一气,一任这一份香甜的记忆飘飞到从前。

老家的院子里屋门东边有棵梧桐树。因为农村有句古话说“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也许父亲在建造院子伊始就已经栽下了。院子很大,很空旷,梧桐树不几年就长得高大,枝叶伸展开来,笼罩着房屋,也占据着院子的半壁江山,有着一种舍我其谁的气魄。梧桐花开的季节,整个院子如同罩在一把庞大的镂空花伞之下,淡淡的紫云浓浓的花香弥漫在整个家里。有时候早晨起来,就看见母亲已经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坐在梧桐树下梳头了。母亲散着乌黑油亮的头发坐在树下,我和妹妹便趁机站在身后摆弄她的头发,偶尔有一两朵花落下来,我们就捡起来悄悄地放在母亲的头上,偷偷地笑。只是母亲一整天都忙得脚不着地,极少有坐下来的时候,母亲的头发成天用两个大卡子齐整整地分拢在耳后,也极少能看见散开的时候,这样温馨的时刻实在是太少了。

含有沙质的泥土的院落,有着一种天然的温暖的颜色,有风吹来,梧桐花落了一地,活像一块大花毯子铺在地上。我和妹妹还有对门的小菊姐常常蹲在地上,趴在那里看蚂蚁从花朵里爬进爬出;也会贪图花芯里的甜味儿,拔下花蒂吸吮一番;更多的还是一朵一朵捡起来抓成一把玩“卖花姑娘”的游戏。喇叭状的紫色花朵集成一束真是好看,可是不一会儿就蔫了下去或者被抓烂了,于是便扔掉再捡一把。小孩子心里只有欢乐,并没有丝毫惋惜的意思。

小时候的乡村里没有果树,更没有欣赏类花树,桃李春风的景象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麦苗青青数余粮的季节,杨树落下了毛毛虫(杨树花),母亲交代我们捡来,泡在水里去掉苦味儿,炖了当菜吃。榆树上挂满了榆钱,槐花也开了。大人孩子们把竹竿的一头劈开一条缝,用小短棒撑开,夹住树枝一下就拧下来一大串,撸一把便填进嘴里,或者加点粗面蒸成窝窝。谁的心里想过这些也是花儿呢?不知是不适宜吃还是因为梧桐树高大不易采摘的缘故,倒是梧桐花单单以“花”的身份出现在我们贫瘠单调的生活里。

浓郁的香甜味儿一点点淡下去,梧桐花渐渐落尽了,只剩下一个个小陀螺一样的花蒂,也紧跟着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继而,大大的圆饼形的叶子生出来,头顶又被一张大大的绿伞取而代之了。细密的小雨下起来,地上越来越湿,梧桐树下的一片空地却还是干的。我们并不进屋躲雨,就站在树下,看雨丝在周围斜织成网,伸手去接从树叶上落下的水滴。夏天跟着来了,梧桐树密密层层的叶子,给半个院子遮出大片阴凉。每天傍晚,等父亲和叔叔下地回来,母亲就会嘱咐我们把饭桌抬到树下,一家人围着一张小小的四方桌吃饭。由于孩子们多,父亲和叔叔总是蹲在旁边,一手端着饭碗,偶尔从我们的夹缝里伸过手去夹一筷子咸菜。我们这群不知事的孩子一点也不懂得体谅大人的辛苦,只是我和弟弟妹妹为了好玩儿,每次都抢先吃完,争着给父亲和叔叔扇扇子,双手握住大蒲扇,在他们背后跳起来轮番上阵,父亲和叔叔一边吃着饭,一边笑哈哈地说着“真凉快,真凉快!”。

年复一年,梧桐树越长越大。院子的西边和南边又盖起配房,整个院子都遮盖在树荫之下。母亲嫌院子里没有阳光晾晒衣服,非叫父亲砍掉朝南的一枝。那天放学回来,满院散落着梧桐的枝叶。小弟正在帮助父亲收拾,拿个锯子把枝条锯成一段一段的木材。母亲笑着对小弟说:“学会干活了,娶个媳妇也不用愁了。不知道我能熬到你娶媳妇不。”母亲因为身体不好,有心无心地经常说出这样的话来。小弟故作正经地说道:“当然能,您还得抱孙子呢。”母亲很开心。

我们这群梧桐树下的小鸟,渐渐长大,包括本以为会守家的小弟在内一个接着一个踏上梧桐枝,展开翅膀飞走了。母亲终究没有熬到娶媳妇抱孙子。那年小侄儿在幼儿园联欢晚会上当小主持人,录了视频来看。大家都很骄傲。父亲突然悲戚地说:“要是恁娘活着看看该有多喜!”那是母亲去世后父亲第一次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想念母亲。我们不敢接话,赶紧转移话题。

再想起梧桐树已是多年以后。正是梧桐花开的季节,陪父亲走在路上,一阵熟悉的花香飘过,我问父亲:“爹,咱家的梧桐树什么时候刨去的?”“恁娘走了没两年就刨了。”父亲回忆着,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唉!没恁娘了,还留着它干嘛呢?”我没敢继续问什么。父亲母亲叮叮当当吵了一辈子。我没曾想过在父亲心里梧桐树与母亲有着必然的联系,也不知道母亲去后,父亲一个人住在老家,是怎样经受了睹物思人的伤感和梧桐夜雨的凄凉,才决心把梧桐树刨掉的。只是在每一个梧桐花开的季节,我都会循着花香,去找寻梧桐花下香甜而历久弥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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