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是个傻子。

是啊，我的确是个傻子，我只有一种表情，傻笑。

我没有伙伴，更没有朋友。别人玩儿的时候，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傻笑。我想和他们玩儿，他们不和我玩儿，也不和我说话。有时，他们也会和我说话，只有两个字：傻子。

对了，其实我也有一个朋友，就是我的傻笑，我的傻笑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离不开他。

我已经念了八个二年级，八个，是的，八个，八个，可是，我还不会写八字。

娘说，你不要去学校了。

大也说，不要去了。

我什么也没说，还是去了。

去的那天，远远开过来一辆车。我站在路上，看着它远远开过来，开过来，站在我跟前。我看见脚底下有一块儿石蛋儿，我弯腰捡起来。这时，车里有一个人冲着我大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我看着我捡到手的石蛋儿，上面有一张笑脸，和我的傻笑朋友一样。

我看完石头，又看车里，车里坐着一个漂亮的女的，年轻，一直看着我。

四叔在野地里放羊，那些羊远远看着我。我也看着羊，有一只过来我跟前，舔了舔我，好像也在对着我傻笑。

我的傻笑朋友长到羊脸上了吗？

我坐在教室里，上面站着那天那个漂亮的女的，她好像说她姓羊，姓羊？那她和四叔的那群羊是亲戚吗？她还说了什么？我觉得我裤兜里的石蛋儿在挠我的腿，很痒。我猛地起身向外走去。我身后的人们在笑，笑什么呢？

操场上天很蓝，真蓝。我掏出我的石蛋儿，他在冲我笑，和我一样的傻笑，和云一样傻笑，还有风。我也笑，我对着石蛋儿傻笑。

我姐姐笑的很好看，我姐姐比教室里这个漂亮女的还漂亮。她带我出去玩儿。后面还跟着一群羊，那是我们的羊。姐姐除了放我，还要放羊。羊也漂亮，白白的，像天上的云落到了地上。那么天上的云呢？是地上的羊跑到天上去了？姐姐说，石蛋你来你来。我跑过去，姐姐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攥着一块石蛋儿，白啊，像是把天上的云捏成了一小团儿……

姐姐要出嫁了，嫁给外乡的一个男的。

姐姐，你为什么要出嫁？

娶亲的队伍走在半路上，姐姐觉得要拉肚子。人们等着她。那天，天上没有白白的云，那天的云是黑的，响着雷，打着闪。远远的树下，一个雷下来了，落在了树下的姐姐身上……

那不是我的错啊，我只是把治羊的药放了一点点在来娶姐姐的那个男人碗里，可是，谁也没看见怎么是姐姐吃了那碗饭。

我把姐姐给我的那块白云一样的石头放在了姐姐的坟里，他们都在哭的时候，我突然冲着他们傻笑，从那天始，我成了傻子，只会傻笑。

我在傻笑的时候，他们放学了。一群学生从新来的那个漂亮女的后面跑远，空空的学校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看着身后的房子。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像出嫁前的姐姐。

新来的漂亮女的，像我姐姐的那个女的，她让同学们交作业。他们都交上去了，她冲着她们笑，笑起来也像我的姐姐。我想让她给我也笑，我抢了前面一个人的一张白纸，冲上去咚的一声放在她面前。她浑身一哆嗦，就像我把小虫子放在姐姐脖子上一样，我冲着她哈哈哈哈哈……

我把我那天在车前面捡的那块石蛋儿放在她的窗台上，跑开。她出来，拿起来看了看，扔了。扔的很远。

第二天，我又把我那天在车前面捡的那块石蛋儿放在她的窗台上，跑开。她出来，拿起来看了看，没扔，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第三天，我又捡了一块漂亮的石蛋儿，放在她窗台上。她没扔。

第四天，我又捡了一块儿。

第五天，我又捡了一块儿。

我一直捡。

冬天下下雪，石蛋儿们都藏在雪底下，我还捡。那个漂亮女的，那个像我姐姐的女的，给了我一双手套。我没戴，我把手套装在兜里。我捡了一冬天，手指变得比我们地里的萝卜还粗。

窗台上摆不下了，我就把石蛋摆在窗台底下。

野外的地下又长出来草了，四叔又把羊吆出来放。

那个新来的漂亮女的，像我姐姐的那个女的，她领着一群同学，像是四叔吆着一群羊，来到野外。我远远跟着。我看到一块石蛋儿，太好看了，我冲过去，捡起来。同学们冲过来，和我抢。他们压住我，有的骑在我肚上，有的骑在我脖子上。我死死护住那块石蛋儿，我的手好像破了，流出了红红的血，红得就像姐姐出嫁那会儿的盖头。

那个新来的女的跑过来，她拉开压在我身上的同学，扶起我，看见我流了血，她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按在我手上。手绢真白啊，白的像天上的云落下来了。白的……像我姐姐交给我的那块好看的不行的白石蛋儿。我缩着脖子走开，我看到新来的这个漂亮的女的，这个像我姐姐的女的，轻轻皱着眉头，我以为她要训我。

我转身走远的时候，好像听见她在跟那群同学说……他不傻……

我走到远处四叔的羊群跟前，抱住一只羊，那只羊那么白，一定是天上的云掉到了地上，白的就像我姐姐交给我的那块白石头。

有一天，说是要期末考试。什么是期末考试？

我躲在教室外面，偷偷看教室里面。那个新来的漂亮女的，那个像我姐姐一样的女的，她发卷子发到我座位跟前了，看到空座位，她愣了愣，就像我姐姐当初听到要出嫁到外乡时那样愣了愣，然后又把卷子放到我的桌子上，我想进去考试，可是，我连怎么拿笔也忘了……

又有一天，学校来了一辆车。

同学们围着那个新来的漂亮的女的，那个不住气的说着什么话。

我也走到他们跟前。

新来的那个漂亮的女的，那个像我姐姐一样的女的，她面对着我看了看，又看了看同学们，就领着我们来到她的窗台跟前。她对同学们说，这是老师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她边说边把那些石头装进了一个大袋子里。收好后，她走到我跟前说，你的礼物，老师收下了。以后，别捡石头了，坐在教室里学写字，学画画，学算术吧。

我冲着她傻笑着。

她好像要哭。

和我姐姐出嫁那天一样。

她上车了。

我突然不会傻笑了，本来我想傻笑的，可是一张嘴，却是吓人一跳的哭声。

人们都追着车往前走，只有我站在后面，我的后面是我的影子。

人们都没听到，在我吓人的哭声中，夹着一声含混不清的哭喊：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