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之死
她在虚空之中晃晃悠悠地漂浮。片刻之后，她不再具体的眼睛从黑暗中分辨出一具躯壳——确切地说，是遗体。
她的遗体横陈在一片孤寂的星光之下，同拥抱着她的、软绵绵的枕头、被褥一样寂静沉默。
她从未如此认真专注地凝视全然放松的自己的身体——如同一棵终于死亡的千年老树，苍老、枯萎，但遒劲依旧，坚定依旧，壮观依旧，且颇有种物理上的力量感。这是一具舞蹈了七十多年的躯体，她静静地与自己美好的遗体相对，作最后的欣赏。用不了多久，这被舞书写了百年、镂满世上最美丽之花纹的身体将僵硬、腐朽、归于尘土。如同夏末的缤纷落英。想到这一节，她企图从自己的心里捕捉几分悲恸。出色的舞者、画家都有着这样的习惯，她亦然。
舞者自小有着异常强烈而清晰、强乎常人千万倍的情感，却天生缺乏一种女性本该自通的能力——倾诉。据她母亲对其婴儿时代的描述，她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一便是她的哭，从不似寻常婴儿般惊天动地、中气之足，而往往是细若蚊鸣，甚至悄无声息。她的母亲只好从她的眼泪去判断她的状态——她的眼泪倒是充足饱满的。
感强烈却倾诉无能，这使她的心理长年受着一种“便秘”之苦。幸而她在彻底憋坏之前，干上了舞蹈这一行当。
在艺术世界，异乎寻常强烈的情感便等同于异乎寻常强烈的激情，而成就一个艺术家的，正是如此卓绝的激情。再看那大多数的庸才，也正是由于缺乏这种激情，他们眼里的困境才如此崎岖，打磨才如此枯燥乏味，他们通往精湛几亿的路才如此山高路远坑深。因而追逐梦想的艺术家，在庸才眼里便是追逐自己厄运的傻蛋。
做了舞者之后，她开始逐渐尝到情感力度的甜头。于是她终于顿悟，这种异于常人的敏感是多么珍而重之的Gift.另外，她还领悟到一节——跳舞这事的意义，于她这种命格而言，怕也是大大地不同了。他人的舞蹈不论是为了爱好还是为了谋生，绝算不上是顶重大的命题，拿起来便也放得下，可她的舞蹈，乃是她唯一的救赎。究竟是劫是缘，直到此刻她仍未有定论。
此刻，她觉得自己的悲恸似乎并不很揪心。她想，她的快乐也将不再那么强烈了。也也许这就是死亡最真实的模样——就如同圣经里说的“如同虚空，如同捕风”，那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再与你有丝毫相干，丧失了全部的意义。
月光悄然升起，天使悄然降临。因她生前是个虔诚的教徒，曾勤勤勉勉地为神而舞蹈，因而神派了使者来迎接她。
天使的声音如同夜风，在舞者不再具体的耳边轻轻拂过：“你可有什么遗憾吗？”
舞者的目光复又投向孤寂的星光之下，她那孤寂的遗体：“我遗憾我孤独终老，遗憾我从不曾享受过爱情，更无半个子孙后代，如今死去，尚不知何时能入土......可我也得承认，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所以我遗憾，却不后悔。”
天使不住地摇头：“你的爱情是世间至高至纯的爱情，你的后代是世间最智慧最受人尊敬的后代。”
“你13岁那年。你忘了你那时曾对谁一见钟情？还很多年念念不忘？”
天使的话如同施了法术的钥匙，舞者的回忆之门徐徐开启。舞者想起自己的十三岁。
（TO BE CONTINUED）
2018.7.15 重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