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春日,雨后初霁。
被雨水洗过的竹林仿佛烫了层金,在阳光下发出细碎的光辉。一道小溪蜿蜒而过,好似流金碎玉。
轻桐站在门边,替父亲和皇后娘娘放风。
隔着一道老旧的木门,皇后温柔的声音徐徐传来:“先生当真不肯答应同我入宫么?”
步行云捋了捋根本没有长须的下巴,一脸深沉地叹道:“唉,草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轻桐还待再听,却见面前一道红影闪过,竟是皇后已经走了出来。轻桐连忙避开,只听得皇后一声无奈的叹息。没过多久,四周便再次恢复静谧。
轻桐走进木屋,只见一室凌乱。步行云正慌乱地收拾行李,见她来了便道:“快收拾一下,咱们现在就走!”
“这样急?”轻桐不明白,“难道皇后还会对您用强?”
步行云刚要回答,只听“哐当”一声,竹窗之中钻出两条黑影,瞬时打破了幽篁里原本的宁静。
“快跑!”步行云大吼一声,一边拉着轻桐逃跑,一边回头骂道:“有门不走,偏要从窗户飞进来,装什么武林高手!”
人家还真不是装,一眨眼的功夫,杀手刺客便越过他们,堵在轻桐父女面前,手握长刀,杀气逼人。
步行云立马换上一副笑脸:“两位大侠一路上辛苦了!这位小哥,我看你赤脉侵睛,乃是大凶之兆啊!临死之前要不要老夫替你把把脉?”
杀手不言,回答他的,是一道凌厉的寒光。
步行云撇撇嘴表示自己没有办法,随后拔出背后长剑,与两人斗了十几个回合。
看着眼前两个年轻的男孩子缓缓倒下,步行云委屈道:“是你们逼我的……”
“行了爹,快走吧!”轻桐看不下去地扯他的袖子,“后面又有人追来了。”
“妈呀!”步行云回头一看,不远处竟有乌泱泱一大片黑衣人。“吓死老子了!”纵是他武功盖世,有轻桐在旁他也对付不了这么多人。
他赶忙架起轻桐,施展轻功,在竹林中灵活地钻来钻去。轻桐察觉到他似乎并不急着逃出竹林,而是在寻找什么。她还未来得及问,就见步行云眼前一亮,好像见到生身父母一样激动地大声喊道:“皇后娘娘!”
皇后闻声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问:“步先生怎么了?”
步行云不要脸地拉着轻桐凑到皇后身边,自有大内高手替他解决身后那些讨人厌的跟屁虫。
“皇后娘娘,草民愿意进宫给二皇子殿下治病!”
“哦?”皇后眉梢微挑,非常通情达理地说:“您不是说自己年纪大了么?本宫不会勉强先生的。”
“我想我还可以坚持一下!”步行云抚着自己余惊未平的小心脏,一双乌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皇后,好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求皇后娘娘收留!”
皇后又是一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瞟了不远处的厮杀一眼,徐徐问道:“步先生可知,是何人在追杀你?”
“不知道啊,可能又是哪个丧心病狂的病人家属吧!您也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草民就是医术天下第一,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啊。”
轻桐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步行云医术是还不错,不过要号称天下第一……也忒不要脸。
可皇后似乎是病急乱投医,她爹这种看起来就不靠谱儿的大夫,皇后竟然真的把他带进了皇宫。
还连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姑娘一起。
傍晚,日头偏西。
轻桐坐在马车里,掀帘眺望着在眼前逐渐放大的鲁国皇宫。
她颇有些失望地说:“就算比不上赵国和燕国,鲁国好歹也算中原第三大国了吧,怎么宫门竟然如此寒酸?”
“犯傻了吧!”步行云嘴里叼着个苹果,含糊不清地说:“除了王侯将相,庶民和奴婢进宫都要走后门,这都不记得了?”
“庶民,奴婢……”轻桐嘴里轻声念叨着这两个词。
步行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许诺道:“放心吧,以你爹我的本事,肯定很快就能加官进爵、走上青云之路,为你迎娶一位身份高贵的后娘。”
轻桐“哦”了一声,拆他的台,“和以前一样,靠坑蒙拐骗?”
“别说的这么难听嘛,那是技巧,技巧你懂不懂?”步行云话音刚落,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早有皇后派来的宫人等在宫门底下,替他们引路。
步行云被请去凤仪宫与皇后议事,轻桐则径直往二皇子所居的俢仁宫去。
夕阳似火,霞光万丈。
火海之下,一座宫殿肃然而立,古朴而肃重。
轻桐依皇后的年龄来推断,这二皇子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不知怎么会住在这种像是老头子所居的寝宫里。
莫不是他的怪病,竟是未老先衰?
轻桐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她见到了二皇子本尊。
起初只是一个侧影。几步之外,青年男子负手而立,出神地眺望着远方的落日。他皮肤极白,甚至是带着点苍白、病弱的白,此时却连同一身白袍一起,被染上一层温暖的红晕。
听到声响,他微微侧首望过来,只此一眼,轻桐竟有一种一眼万年,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突然读懂了那句“一顾倾人城”,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面前这个男人的相貌实在太过出挑。面如冠玉,玉树临风这样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他清冷的双眸、动人的眉眼。他就像是画中的仙君,有着完美的轮廓,超凡的气韵。
在此之前,轻桐见过最好看的男子是她的亲弟弟,只是那孩子长得太过妖气,过于女相,而面前的二皇子花御一却是丽而不妖,清越脱俗,如同一支挺拔的青莲,只可远观,不敢亵玩。
当然,以花御一尊贵的身份,也没人敢亵玩他。不仅如此,如轻桐这般平民女子,还得给他行大礼问安。
“民女步轻桐,拜见二皇子殿下。”她落落大方地行礼,与旁人别无二致的动作,偏生叫她做得行云流水,颇有些淡定从容的意味。
花御一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轻桐有些尴尬,以为二皇子没听清,于是扬声又说了一遍:“民女步轻桐,拜见二皇子殿下!”
这回花御一明显有了反应,他皱了皱眉毛,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轻桐却是恍然大悟,看来二皇子并不是个聋子。那就是——哑巴?
啧啧啧,长得这么好看,可惜了。
既然是个哑巴,轻桐就不能指望他叫自己起身。于是她自行站了起来,走到花御一面前来,露出一个自认为非常温柔可人的微笑,“殿下放心,既然不聋,只是哑的话,那就还有希望。”
花御一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他胸口起伏,十分愤怒地说:“闭、闭、闭、嘴!谁、谁、谁是哑、哑巴?!”
轻桐:“……”
原来是个暴躁的结巴……
“你,你,吵、吵死了!”花御一瞪起眼睛,指向门外,示意轻桐走人。
轻桐心中那个美好的谪仙一样的男子,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得非常好看但是脾气无比暴躁的口吃皇子。
轻桐正为难间,她的救兵及时赶到。随着一声“皇后娘娘驾到”,花御一沿阶而下。走过她身边时,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去往门口迎接皇后。
轻桐突然怀疑,除了结巴之外,花御一是不是还瞎。
都说长得好看的人世界都会对她温柔以待,轻桐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除了那些杀手,谁见了她第一面不是一口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地夸?
偏生这个花御一,粗暴无礼至极,还赤-裸裸地无视她……
不过这个二皇子还真是奇怪,就算是给皇后请安时,他也是一声不吭的,只是默默地行礼。他又不是真的哑巴,有必要这样么?
轻桐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御一,”只听皇后慈爱地道:“快起来。这位就是母后先前同你提过的步先生。”
花御一:“步……”
见儿子开口,皇后欣喜地点头:“对,就是步先生。”
“不要!”花御一终于说完了他想说的话。
皇后:“……”
步行云:“……”
轻桐:“……”
“听话,不要任性。”有外人在场,皇后颇有几分下不来台,只得低声劝道:“过几日就是你的冠礼了,你还不赶紧治病,是想叫俪襄宫的人看我们母子的笑话么?”
闻言,花御一还是绷紧了一张俊脸,不肯配合。
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内心其实非常不喜欢母亲擅自为他安排的这些事情。
“儿、儿、儿……”
“嗯?”皇后微微挑眉。
“儿臣没病!”花御一指着轻桐说:“让、让他们……”
等了半天都没有下文,轻桐实在忍不住插嘴:“先住下?”
“歌……”
“啊?”
“舞……”
轻桐一头雾水:“歌舞?这个,殿下突然叫我表演歌舞,我也没有准备呀。”
“歌舞恩——滚!”
轻桐:“……”
第二章
尽管花御一极其不客气地让他们滚,轻桐父女还是靠着皇后这条无敌粗大腿和他们的超级厚脸皮暂且在俢仁宫里住了下来。
好在二皇子一时半会儿也没空收拾他们。正如皇后所说,三日后就是他的加冠之礼。身为徐皇后所出的嫡子,花御一的加冠礼上不仅会有朝廷命官、宗亲命妇,还会有别国使臣前来观礼。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就不仅仅是给他自己丢脸,还会让他们鲁国成为天下的笑话,这当然不是花御一想看到的。
可要命的是,三加之礼,每一次祝辞之后,冠者都要应答,这对花御一来说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应答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可要完整地说出来,尤其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说句老实话,花御一没有信心。
所以他只能练习,反反复复,没日没夜地练习。
可糟糕的是,花御一越心急,说起话来就越是断断续续。
轻桐远远看着憋屈到在院子里头踢树的二皇子,不无担忧地问身旁的父亲,“您不想想办法么?”
步行云嘴上叼着片叶子,毫不在意地说:“我管他呢,这臭小子不是让咱们滚么,咱们就滚得远远儿的,安心等着看他的笑话就是了。”
“这样不大好吧……”这几年她跟着步行云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已经很久没过过这种锦衣玉食的日子了。在她看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后提供给他们优渥的生活,步行云负责给二皇子治病,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步行云教育她:“这你就不懂了吧,其实放任他出丑,就是治疗的第一步。”
“啊?这话怎么说?”
“这还不明白嘛,这臭小子一看就是被捧惯了,平日里话都懒得说一句,全靠旁人揣度他的心思。本来先天条件就不好,后天又不多开口,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只有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才会主动求医。到时候就是他来求我们,而不是我们求他咯!”
“话虽这么说……”
“好啦小桐桐,别太担心了。”步行云拍拍她的肩膀,“反正咱们也不是鲁国人,管他丢谁的人呢!”
“我不仅仅是担心这个,”轻桐压低声音说:“二皇子的冠礼,赵国和燕国也会有使臣来贺吧……”
步行云面色微变,沉吟道:“的确很有可能,既然如此,到时我们躲得远一些,不要被人发现。”
等到了冠礼那日,轻桐父女为了避人耳目,就特意去得晚了一些。
此时花御一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加冠。只见他系着冠缨,换上玄端服出房。一身玄色,无一丝章彩纹饰,却越发衬得他身形颀长,俊美无俦。
轻桐不得不感慨,花御一不说话的时候,当真是一幅极其赏心悦目的画面。
可他终究还是要开口说话的。
到了该还礼应答的时候,花御一情不自禁地热血上涌。他憋红了脸,顶着各色目光张了张口,却是如同被人狠狠扼住咽喉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凤起高台,吹过他的衣袍,带来人们的闲言碎语。
“怎么回事啊,鲁国的皇子竟然不会说话?……”
“哎呀,二皇子的恶疾又发作了……”
“二皇子是怕丢人,所以故意不说话的吧……”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因为身着太多层繁复的礼服,花御一的额角开始沁出汗珠,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他不知道那些刺耳的声音是出于真实,还是来自于他的幻觉。他只知道自己想要逃离人群,一刻都不想在此停留。
可他刚迈开一步,就迎上了皇后殷切中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花御一没有办法,只得咬着牙完成剩下的仪式,从始至终保持沉默,一言不发,最终在议论纷纷中仓惶离去。
花御一回到修仁宫,就提起长剑,在园子里乱砍乱伐。
下人们起初还要上去劝,后来都学着轻桐父女的样子,躲得远远的,保住小命要紧。
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二皇子眼睛里头有杀气。这个时候到他身边去,无异于送死。
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徐皇后。
她尾随着花御一回宫,上前劝道:“事已至此,你这样折磨自己也没用。不如让步先生好好医治一番……你还年轻,只要配合,就还有康复的希望。”
“我、我不要!”花御一将剑一甩,大喊出声。刚才堵在他喉咙里的东西似乎消失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花御一反倒更加难受。
“御一,你究竟在怕什么?”皇后沉静地看着他,“你又不是真的哑,难道就放任他们这样编排你么?”
花御一胸口起伏,痛苦地看着皇后,许久方艰难而沉重地说:“我、我宁愿……我是……真的……哑。这、这样……母后……就、就不会……对我……抱有希望了。”
皇后闻言,顿时心中大恸。但她硬下心肠,没有回答花御一。只是压住浮起的泪意,扬声对步行云道:“步先生,御一就麻烦你了!只要能治好御一,本宫一定重重有赏。”
突然被点名的步行云吓了一跳,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挺起肚皮道:“是!”
花御一见自己又是白费口舌,只得怅然一叹,失望又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轻桐遥遥望着庭院里站着的那个人,望着那清瘦而孤独的背影,心中竟奇异地与他感同身受。都是背负着父母沉重的期望活着,在这红尘俗世里苦苦地挣扎……或许,这个表面上冷傲孤高的男子和她一样,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
皇后走后,步行云就神神秘秘地溜出了宫,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别国使臣还没有全部离开,轻桐怕他被故人撞见,担心了一整个晚上。直到宫禁时分,步行云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轻桐皱眉问:“您去哪儿了,怎么衣服这么脏?”
“我去摸鲁国皇宫的地形了……”
轻桐瞪大眼睛,“您想做什么?!”
“你别误会。”步行云摆摆手,“我只是为咱们将来随时跑路做准备而已!”
“跑路?为什么又要跑?”轻桐警惕地问:“可是又有杀手追过来了?”
步行云摇摇头,“不是,鲁国皇宫戒备森严,他们不会那么快。我是担心那个二皇子——”
“二皇子?他怎么了?”
步行云翻了个白眼,冷哼道:“就他那个劲劲儿的样子,这病不好治!脸又那么臭,剑还耍得不错,要是一怒之下把咱们两个给砍了怎么办?”
“不至于吧……”轻桐自己都没发现,她在下意识地为花御一说好话。
步行云咂着嘴巴瞅她,突然问了一句:“小桐桐,你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轻桐头皮发麻地回答:“嗯,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六了。怎、怎么了?”
瞧步行云这一脸的没安好心,轻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竟不自觉地结巴起来。
“我说你该不会是被那臭小子的皮囊给迷惑住了吧?”步行云支起下巴,用手指头在自己光滑的脸上弹来弹去,“我的小桐桐,见惯了我这么好看的爹爹,你还会犯这种肤浅的错误嘛?我想不会吧……”
虽然轻桐内心非常鄙视步行云的自恋行为,可是事实上,她又无话可说。因为步行云的确长了一张妖孽的脸庞,别说是她爹爹,就说是她哥哥也不为过。
轻桐叹息一声,无奈地说:“您放心,我对那种没礼貌的男人没有兴趣。”
“这样就好。”步行云拍拍胸口,笑眯眯地道:“说来也怪,这个二皇子脾气这么暴,皇后娘娘人却很不错哦?”
步行云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人很不错”的皇后娘娘,正在暗中调查他们父女的底细。
凤仪宫里,皇后眉头紧皱,十分惊讶地说:“究竟是什么人在追杀步行云,竟然一点线索都查不到?”
皇后的心腹,女官华荣回道:“此事的确蹊跷,如果当真如步行云所说,只是一般的病患亲属,那他的这个病人,只怕不是一般人。”
“那步行云的女儿,可是他亲生的?”步行云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实在很难想象,他竟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说起他的这个女儿,就更是来历神秘了。”华荣神色凝重地说:“十六年前,步行云离开赵国,隐居山林,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直到八年前,他突然出现在燕国,身边还多了一个小姑娘。这个孩子究竟是他亲生的,还是领养的,无人知晓。”
皇后眸色一黯,沉声道:“亲生也好,领养也罢,只要这父女二人不是心怀不轨,别有目的地来到鲁国就好。安全起见,你还是暗中安排些人手放在他们身边。若有异动,立即回禀本宫。”
第三章
翌日清晨,轻桐是被冻醒的。
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面前竟然站着一个男人时,轻桐的内心是愤怒的——即使那个男人,是个太监。
这位贴身服侍二皇子、自称“俢仁宫大总管”的公公名叫国强,此时他正翘着兰花指,指着门口说:“殿下有令,叫你们这些江湖骗子立刻滚出俢仁宫!”
轻桐这时才发现,她的行李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丢到了院子里,此时身边竟然连一件外袍都没有留下。
她也是有脾气的,惹恼了她,她也不甘示弱地说:“殿下,哪个殿下?当初可是皇后娘娘亲口下了懿旨让我们住在这里的,你们怎么能擅自把我们赶出去呢?”
“我不管我不管!”见轻桐不肯配合,国强说着就要去拉她的手腕。
轻桐嫌恶地躲开,厉声道:“不许碰我!”
国强吓了一跳,一时竟被她的气势唬住,忘了动作。
二人正僵持间,门外传来花御一的声音,“是、是本王,让、让你滚。”
冠礼之后,他受封恒王,故以“本王”自称。
轻桐闻声快步走到门边,就见花御一黑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一脸的生人勿近。
“本、本王,不、不、喜欢——”
看着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外袍,轻桐气愤地说:“您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花御一见她竟然敢打断自己,非常非常生气地加快了语速,“和、和别人——”
“什么别人啊!我和爹爹住进殿下的寝宫里,就代表我们只为您治病,那咱们不就是自己人了么?”
“住、住,住在,同、同一屋檐下!”他终于把这句话给说完了,不由疲倦地吁出一口气。
“您住在宽敞的正殿,我们父女就占两间小小的厢房,怎么能算和您住在同一屋檐下呢?就算您是王爷,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放、放……”
肆字还没说出来,轻桐就扭过头对国强说:“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殿下让你们把我的东西都放回去么?”
“哦哦,是,步姑娘。”国强竟然出奇得听话,就连花御一都看直了眼睛。
他瞪起眼说:“反、反、反、反——”
“反什么?”轻桐冷笑一声,“反正不管您说什么,不把殿下的病治好,我们是不会走的。”
“好大的口气!若是你们治不好御一的病呢?”一个明亮的女声突然横插-进来,轻桐和花御一同时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撒花烟罗衫的女子跨门而入。她梳着高高的灵蛇髻,眼角眉尾上扬,年纪轻轻,却是一副凌厉之相。
国强率先反应过来,狗腿地凑上前,施礼道:“小强给安敏郡主请安!”
小……强?
轻桐听得牙齿发酸,不过托小强公公的福,她起码知道了面前女子的身份,也有模有样地行了一个礼。可对方显然并不领情,还是双目灼灼地逼视着她说:“你还没有回答本郡主呢,要是治不好御一的隐疾,你要如何谢罪?”
“我……”轻桐抬起头,突然神情暧昧地看了花御一一眼,“我并不知道殿下还有隐疾?”
花御一脸上突然现出一片可疑的红晕,他尴尬地瞪了安敏郡主一眼,低声斥道:“清、清词,不、不要,乱、乱说话!”
一个小小的口误之后,花清词的气势顿时萎靡了大半,“唔,反正就是御一说话不利索的毛病啦!”
轻桐暗道糟糕,不得不说,花清词的逼问让她感到很是为难。说可能治不好他吧,她现在就会被赶出去。若说治得好,步行云都不能确定的事情,她怎么好胡乱夸下海口?
花清词见她迟疑,不禁面浮喜色,“欺君之罪,理当问斩!你可要想清楚了!”
没错,她是得想清楚了。她要是没有一点把握就在这里说大话,只怕要害了他们父女。
轻桐正为难至极之时,让她非常意外的是,花御一竟然出面替她解围,“清词,别、别胡闹。”
花清词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花御一竟然胳膊肘向外拐,“御一!人家才没有胡闹呢!这种来历不明的骗子我见得多了,皇后娘娘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他们和你住在一起呀!”
见花御一沉着脸不说话,花清词只好将目光再次投向轻桐。
这回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她就看轻桐不顺眼了——首先,她不喜欢有别的女人住进花御一的寝宫。其次,这个女人长得非常漂亮。最最要命的是,此时此刻,轻桐只穿着一件白绸竹叶纹中衣。而一大清早,花御一就站在她的门口,还替她解围。
花清词突然激动地喘息起来,指尖颤抖地指着轻桐问花御一,“御一,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你不是说好要娶我的么?”
花御一:“???”
轻桐:“???”
花御一一头雾水,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表现出他看上了轻桐这个乡野丫头。
轻桐一头雾水,则是因为花清词说花御一要娶她。虽然她只是郡主,而不是公主,但他们都姓花啊,难道不是堂兄妹么?
鲁国人竟然这么会玩,堂兄妹也能成亲?
不过轻桐知道,现在不是她发问的时机。因为姓花的这两位此时都是红着眼睛,恨不得把她活剥了的状态。
花御一是当真有些急了。从小到大,他都立志要娶一位真正的公主为妻。一般的贵族女子他都看不上眼,更别提轻桐这种浮萍野草一般的民间女子。
他越是怕被人误会,越是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好半天过去,他只是不断重复:“一……一……一……”
花清词见他一直不解释,气得抹着眼泪跑掉了。
直到花清词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花御一才终于说出来:“一派胡言!”
轻桐:“……”
不过,或许是因为亲眼见过花御一软弱的一面,相比于有着暴脾气的安敏郡主,轻桐并不怎么怕他。所以等花清词一走,她便好奇地问:“别说我和殿下没什么,就算是有——安敏郡主为什么这么激动?鲁国真的可以兄妹通婚么?”
花御一白她一眼,“当、当然,不、不是……”他看向国强,国强立马会意,解释给轻桐听。
原来花清词的父亲瑞安王原本姓肖,当初是骁国的丞相。后来他暗中帮助鲁国灭了骁国,使得鲁国一跃成为中原第三大国,功勋卓著。故而得赐皇族姓氏,并且封王。
“哦。”轻桐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花清词她爹卖主求荣,背叛了故国,换来了如今的位置。
只不过如今天下大乱,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自然会把说辞美化一番。
“所以说,安敏郡主和我们殿下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们俢仁宫上下都已默认,安敏郡主就是我们未来的二皇子妃!”
国强微微扬起下巴,脸上仿佛写着“此处应有掌声”。
轻桐配合地抚掌,却见花御一皱眉道:“一……一……一……”
他“一”了半天也没一出个所以然来,轻桐听着干着急,忍不住替他补充,“殿下是想说,你们其实是一见钟情?”
花御一摇头。
“您想和安敏郡主白头偕老,一生一世?”
花御一还是摇头。
轻桐低声喃喃,“到底是一什么啊……”
“一派胡言!”他终于把这个词完整地说了出来,顿时神清气爽。
轻桐却是不理解地问:“怎么还是一派胡言?”
花御一懒得再同她解释,转身便走。
轻桐看向国强,国强也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碎嘴,“殿下大概是害羞。”
轻桐“哦”了一声,转身进屋收拾这一片狼藉去了。这一大早上闹的,简直把她折腾死了。
……
等等,她似乎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问题?
她爹,人呢?
等到轻桐累死累活地收拾好了两个人的房间,步行云才优哉游哉地从外面回来。
见她哭丧着个脸,步行云不解地问:“怎么了小桐桐,俢仁宫的人不给你饭吃不成?”
轻桐摇摇头,把花御一要赶他们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步行云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你现在为什么还在这里?”
“对哦,我为什么还在这里?”轻桐拼命回忆,也没想出花御一最后为什么没有把自己扫地出门。
就算他说话吃力一些,要把她赶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哼哼!”步行云摸着下巴,坏笑两声,“依我看,这小子八成是看上你了。”
“怎么可能!”轻桐像踩到刺猬一样,差点跳了起来。
“怎么不可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我正想不出法子让这臭小子乖乖听话呢,走,咱们色-诱他去!”
“啊?”
轻桐尚且没回过神,人就被拉进了花御一的书房里。
第四章
冷不丁看到一个粉裙少女扑进自己房间里时,花御一目瞪口呆。
等到他看清来人竟是轻桐父女的时候,花御一立时愤怒,“歌舞——”
这回不待他说出“恩滚”,就见步行云比他愤怒十倍地说:“我说这位殿下你可要想清楚了,对你未来老丈人这么没有礼貌真的好吗!”
“老、老丈人?”
看着再次目瞪口呆的花御一,步行云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轻桐拉到自己面前,理所当然地说:“对啊,殿下原本不是想赶我们父女离开的么?后来你不是见到我家桐桐清新脱俗的一面,对她生出特别的情愫,所以才把我们留下来的?”
花御一见他误会得彻底,不禁淡淡一笑,鄙夷地看了轻桐一眼,“特、特别?有、有么?”
“当然有了!瞧这鼻子、这眼睛、这嘴!要不是有我这么优秀的父亲,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女儿么?”
“出、出去。”花御一显然并不想和步行云多费口舌。
“我就不!”步行云说着从袖间掏出一道懿旨,贱贱地展示给花御一看,“这是我今早向皇后娘娘求来的哦,上面说了,我有自由出入俢仁宫上下为二皇子治病的权力。”
花御一皱起眉头,示意国强将那封懿旨拿过来给自己过目。不看还好,一看他又是火冒三丈。虽说这道懿旨上的确盖了凤印,可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步行云之手,写的全是些对他极其不利的不平等条约。
他立刻就想冲出去找皇后,可是一想到冠礼那日母亲那隐忍中带着一丝心酸的神情,花御一心头就是一酸。
他知道,没有人比皇后更想治好他。
一想到母亲贵为皇后,这些年来却是亲自为他寻医问药,甚至向步行云这种江湖流氓低头,花御一便觉得愧对母亲。他的胸口沉甸甸的,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步行云见他不说话,还以为花御一终于有所妥协,便上前道:“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治疗了吧?”
花御一不理他。
“喂?你在听吗?”步行云在他面前挥挥手。
花御一还是不理他。
总之无论步行云说什么,花御一都采取消极不抵抗的政策,把他当做空气。
步行云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他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走。轻桐默默跟在他后面,却是被他拦住。
“乖桐儿,你哪儿都别去,就留在这儿。”
“我?留在这儿?”轻桐回眸瞥了一眼那个冰山一样面无表情的男人,只觉心底发寒,“我不要……”
“好孩子,如果你不帮爹爹,那他这病可就没得治了。”
“可是我要怎么帮您……”轻桐实在不好意思说,这些年她跟着步行云耳濡目染,是学了一些医术,但都非常浅薄。要治好花御一,她一点思路都没有。
“很简单,你先做好心理他的工作。等二皇子想通了,什么时候愿意积极主动地配合治疗了,我再过来。”
轻桐觉得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我该怎么做他的心理工作?”
步行云回答得理所当然,“用你的美貌啊。”
轻桐:“……”
她无言以对,花御一却是开口了,“本、本王……”
父女二人同时看向他,可是等了半天还没有下文。步行云不耐烦地走了,过了好半天,才听花御一嫌弃地说:“看不上她。”
轻桐瞬间有种晕倒的冲动。
步行云走后,轻桐当真是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不知做什么好。
身为“俢仁宫大总管”,国强自然看不下去她游手好闲的样子,主动上前给她安排差事,“你这么吃白饭也不是办法,别人会说闲话的。以后你就做俢仁宫的宫女,在我手下打打杂吧!”
轻桐反驳道:“我不是吃白饭的啊,我有做事。”
“做什么?”
“我是医女啊,我进宫来是帮爹爹给殿下治病,不是要做宫女的。”
国强略感意外,“你学过医?那你都会做些什么?”
“额……”轻桐心虚地说:“端茶倒水,打打下手什么的?”
“那不还是宫女做的活计么!听我的,从今天起,你就是俢仁宫的宫女了。放心,不给你记档,但是包吃包住,月钱照发。”
轻桐呵呵一笑,“那我真是谢谢您了。”
“不用客气,每个月给我二钱银子的提成就好。”
轻桐偷偷瞄了花御一一眼,这还是当着他主子的面呢,国强就做起了这种肮脏的地下交易,这样真的好么?
似乎是猜到了轻桐在想什么,国强突然一脸娇羞地说:“哎呀你是刚来的所以不知道啦,殿下平时最宠我了……”
轻桐神情复杂地看着国强,又转眸看向花御一,视线在这二人中间交错,忽然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咳!”花御一突然轻咳一声,“国强。”
国强微微低下头,风情万种地应了一声,“奴婢在。”
“出去。”
“啊?”他惊讶地抬起头,“殿下,您身边没有人伺候怎么能行呢……”
花御一没说话,只是看向轻桐。
国强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心也碎了一地。他不明白,他的殿下怎么会喜新厌旧得这么快,早上还要赶步轻桐出宫,下午就要用她近身服侍了?
可他不像步行云一样有皇后的懿旨做免死金牌,尽管他内心是拒绝的,国强还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房。
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瞬时变得有些不同寻常。
“关门。”
花御一清晰地说道。
轻桐就站在门边,听他这么说,她下意识地照做,等到屋内光线一暗,她才察觉到哪里不对。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殿、殿下……这、这样,不、不大好吧……”
花御一微微挑眉,神情不悦,“你、你学我?”
“不不不……”轻桐连连摆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些紧张。”
花御一微怔,忽然笑了,“你……你紧、紧张什么?”
轻桐愣愣地看着他,这似乎是花御一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那张原本便美如画的脸一旦染上笑意,简直如同带有魔力的罂粟花,让她明明心中抗拒,却又移不开眼睛。
美色误国啊!
轻桐暗自咬唇,提醒自己不要这么肤浅,“没、没什么……”她顿了顿,忍不住问:“我能问殿下一个问题么?”
“说。”似乎是为了避免丢脸,花御一说话都是尽可能的简短。
“殿下到底为什么同意留下我?您不是很讨厌我们父女,说我们是骗子的么……”
轻桐知道,真相肯定不是步行云所想的那样。如果花御一真的对她有意思,那么在他们初见的时候他就不会那样粗暴无礼。
果然,花御一几字一顿,说出了残酷却又真实的答案,“你在,可以,让清词,死心。”
他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利用她,看来花御一还真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轻桐讽刺地笑了笑,“那我的死活呢?殿下有没有想过,安敏郡主误会之后,可能会对我做什么?”
花御一只说了两个字,便又低下头自顾看书,“自负。”
很好,这很花御一。
轻桐有些生气,可又有些庆幸。不管怎么说,只要能让她暂时留在鲁国皇宫,歇口气就好。
想想她逃出来已经有八年了,八年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就是在梦里都要担心随时会被人杀掉。住进俢仁宫的这几天,是她睡得最舒服的几日。这样的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她不想这么快就回到过去那种状态。
毕竟和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相比,在俢仁宫里虽然要面对脾气很烂的花御一,但是他毕竟长得好看啊,不仅长得好看,还很少开口说话,这不是很完美么?
轻桐这样安慰着自己,即使内心很生气,还是竭力保持着微笑。
既然领了一个侍女的兼职,轻桐觉得自己应该为她的新主子做些什么。可是她没有做宫女的经验,一时之间又没有什么干活的思路。
花御一就没见过她这么游手好闲的侍女。在轻桐转悠了几十圈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摸……”
轻桐一惊,下意识地环住双臂护在胸前,“摸哪???”
没想到她的思想竟然如此肮脏,如此龌龊!花御一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没好气地说:“墨!”
轻桐这才明白,他是要她给他磨墨……
总之轻桐作为小宫女第一天上任,她的大领导花御一对她的表现极其不满意。
因此,她的直接领导国强公公在她下值后专门对她进行了一对一的培训。
“这就是俢仁宫历代宫人呕心沥血编成的《二皇子缩略语宝典》,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你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吧。”
“……真是难为你们了。”轻桐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的宝典,心情复杂。
第五章
那本缩略语宝典果有奇效,轻桐熬了两天夜给背完后,第三天当值时和花御一沟通起来就容易了许多。
“开。”
如果以前听到这个字,轻桐肯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现在,轻桐很机灵地问:“门还是窗?”
“窗。”
轻桐心情愉悦地推开窗子,只见满园春意。微风拂面,带来淡淡花香。
“半。”花御一又说。
轻桐歪头想了想,随后恋恋不舍地把窗子关上了一半。
花御一满意地低下了头。
轻桐抿着嘴,看着他的头顶发呆。虽说他们这样交流有效地减少了花御一对她发脾气的次数,可她总觉得这样下去对他的病不好。
只是平日里花御一对她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轻桐就是想劝他都没机会。
至于步行云所说的色-诱一招,更是压根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他也不想想,花御一自己长成这么一个妖孽样子,难道还会为美色所动摇么?
何况自己现在的打扮,还土得不能再土,简直土得掉渣……
轻桐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桃红色小褂,无奈地叹了口气。
“闭、闭……”花御一突然出声。
轻桐会意,做出一个把嘴巴缝上的动作,示意花御一安心,她会乖乖闭嘴的。
可是她真是憋得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