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市一直在下雨。　　

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都会去听雨水落在伞上的“沙沙”声。它总是保持着那样的节奏，不会因为今天发生了什么而变急变缓，一成不变。　　

我的生活同样一成不变，晚上八点三十五分，我准时推开了那家便利店的门。　　

“一份罐头，一瓶汽水，老样子？”便利店老板是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和往常一样，她将它们包装好，放在靠窗的位置上，等着我来。　　

“偶尔也该吃些别的，总是这样，生活会没有意思的。”我坐下后，她拿着一包薯片，走到我身边。　　

便利店的生意很冷清，尤其是这个时候，除我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客人。人们习惯了去AI营业的便利店消费，那里的东西更新，消费也更方便。习惯这个东西一旦养成，是很难改变的。　　

就像我已经习惯了每晚坐在这儿和她说说话　　

“除了你们这几个固执的老伙计，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光顾我的店了。”呼吸机掩盖了她的表情，但不难听出她语气中的无奈，“这一带的店铺都换成了AI营业，诺亚公司的人今天也来找我了，说如果这个月没有付够税收，我就要失去经营权了。”　　

她沮丧地趴在桌子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雨幕。就这样保持了一会儿后，她突然用力地跺了跺脚，对着我抱怨道，“你说气不气人嘛，什么事都让机器人去干了，那还要我们在这儿干嘛，一点意义都没有嘛！”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还是有意义的。”我连忙紧皱眉头，装作非常难过的样子，“AI可不会记得我每天要吃什么，也不会陪我说话。还有啊....”　　

我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她急切地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　　

“还有啊，AI一定不会是像你这样的美女。”　　

“油嘴滑舌，一定不是好东西！”她狠狠地踩了我一脚，眉宇间却溢出了笑意。　　

手表上的时间不知不觉指向了九点，和往常一样，到了离开的点。　　

她却先我一步站了起来，用力将我摁在椅子上。“你这个人啊，不能总是按部就班的，太死板，可没有女孩子喜欢。”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正一盏接一盏地熄灭着店里的灯，“关门啦，每天你都是最后一个光顾的，不会再有客人了。送本姑娘回家吧。”　　

她的语气绝不是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当然，我也乐意之至。　　

我们各自撑伞走在雨中，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路人来往的人都是独行，我们倒成了特例。　　

路过一座巨大的显示屏，正投放着广告的影像。一个科学家打扮的老头正指着坐在一旁的金发女孩，声称她是即将面世的仿生人，她们将明白什么是爱情，是人类最合适的伴侣。　　

她噗地笑出了声，“这个老头，真的懂爱情吗？”　　

“或许呢，诺亚公司的科技那么发达，没什么不可能的。”　　

我自觉说错话，正要解释，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你还不快去买那个机器人吧，我自己回去了。”　　

一路上她都没有再理我，我低着头跟在身后，像犯了错等待责罚的孩子。　　

“你这个样子好乖啊，嘻嘻。是不是受委屈啦，来，姐姐抱抱。”她的脚步声突然消失，我抬起头朝前看，她正站在我面前，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真正的爱情是模拟不了的，你看向我的眼神，那些科学家无论如何也创造不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此刻她语气中的坚定，因为下一秒，她已经钻进了我的伞内。　　

受到工业污染的雨水会对人体造成严重的伤害，我必须紧紧抱住她，替她挡住飘落进来的雨丝。　　

我记得她曾经和我说，这些愚蠢的科学家想尽办法去创造虚假的东西，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该生产一把能够抵挡雨水同时能遮住两个人的伞，不能和喜欢的人在雨天挤在一把伞下，也太遗憾了。　　

爱情从来不是被创造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好在这个世界上虽然还没有能安全护住两个人的伞，但我们依然可以不顾一切地靠近。　　

分开的时候她担心地检查着我的手臂，自责道，“都怪我，没有忍住，差点害你被雨淋到，我下次不这么任性了。”　　

“真的没事，你看一点伤都没有。你太苗条了，一点不占位置的，挤两个你进来都没事。”　　

“油嘴滑舌！我这么好的，你居然还想要两个！”　　

我想，呼吸机下她上扬的嘴角，一定很漂亮。　　　　

“好啊你，以前都挺准时的，在一起第二天就迟到。果然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赶到店里的时候，她故作生气地对我说道。　　

“不好意思啊。过来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围了好多人，挤都挤不过来。”我赶紧低头认错。　　

“好啦，你这样显得我像个母老虎似的。本姑娘可是贤妻良母，今天不准吃罐头了，快尝尝我给你准备的便当。”她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掏出了一个饭盒，菜的种类不多，但样样做得很精细。　　

“好香啊，有一手嘛。”我夸赞道。　　

饭后，她提议去看看热闹。街上的人群已经散开了些许，在人群的中央，几个穿着诺亚公司警卫制服的人正在处理一具尸体。　　

远处的屏幕上播报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名骑着摩托车的男子在雨中全速前进，他没有佩戴呼吸机也没有穿雨具，就这样径直地撞向了街另一侧的大楼。　　

摩托在雨中炸开，男子倒在了糅合着霓虹光影的血泊中。　　

人群麻木地注视着这屏幕，像在看一则无聊的广告。偶尔有几个头发色彩艳丽的孩子欢呼道，“这哥们太帅了吧。”　　

她早已把头转了过去，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们快走吧。”　　

离开街道的时候，有几个诺亚公司的人正打量着我，像是在低声商量些什么。　　

我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颤。　　　　

“我们去看月亮吧。”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后，她提议去看月亮　　

人们习惯了在雨中低下头，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抬头看过月亮了。　　

她领着我绕了好一阵子，终于到了一个小天台，只要站在这儿视线就不会被摩天大楼和漂浮轨道遮住。　　

在这儿，可以看到完整的月亮。　　

那是一轮巨大的圆盘，有着完美的弧线。它散发着暗黄色的光芒，熟悉又陌生。　　

“好圆啊。”感叹完后我着急地心想这样是否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是啊。”好在她看似并不介意附和道。　　

“我都差点忘了，天上除了乌云，还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是吧，是吧，我和你说过了，不要按部就班，生活会很没意思的。”她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我故意不理她，一直盯着月亮。

她的笑声逐渐轻了下去，我以为是因为被冷落，忙转头看她。她正低头看着水洼中的月亮倒影，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失落语调，轻声说道，“可真正的月亮，是会有阴晴圆缺的。”　　

“也许今天正好是月亮最圆的时候，我们运气不错啊。”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别多想。　　

“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连续下雨的日子，天上是不会有月亮的。”　　

周围的一切瞬间寂静了下来，蒸汽在视野中慢慢向上漂浮，让本就不真实的一切变得更加虚幻。　　

我并不在意天上的月亮究竟是真是假，但我很在意身边的她为此难过。　　

“诶呀不好意思，破坏了气氛。”她切换成了轻松的语气，但还是有些勉强，“其实我早就习惯了，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　　

“不过你不是，爱情也不是，这就够了。”　　

我们找了一处能避雨的地方，她靠在我怀里，讲了很多过去的事。　　

“我经常会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正好看看月亮。第一次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是假的了，在六点的时候，它是和这些霓虹灯一起熄灭的。但我还是喜欢看，就算它是假的，可依然很漂亮。”　　

我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她一定需要一个合格的聆听者。　　

“所以小时候我就在想，等长大了，睡不着的时候一定要拉喜欢的人陪我一起看月亮。但长大后发现，世界和故事书里那么不一样，工业废气、酸雨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都好远，大家都像是机器人，每天重复着做自己的事。”　　

“我差点就怀疑故事书是假的了，还好我遇到了你。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便利店的时候拉着我问这问那的，像个好奇宝宝。”她说着说着扑哧笑出了声。　　

“我以后会陪你看月亮的。”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瞪了一眼，笑骂道，“傻瓜，你想我每天睡不着啊。不过啊，我也好想看看真实的月亮啊。听说只要住进那些摩天大楼就可以不用戴呼吸机了，这些乌云之上还会有一片天空，那里就有真正的月亮，不过要好多好多钱，我得攒几辈子吧。”　　

“会有机会的，我要带你上去看看。”远方的诺亚大厦，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大楼。无数的轨道和霓虹灯管以它为中心，四散开来，像一张巨大的网，包裹着乌云下的一切。　　

“你这个人，给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承诺，可我好像很愿意相信你。”她说着将脸凑近了我，“你猜我现在想干嘛！”　　

在我愣神的瞬间，她摘下了她的呼吸机，“本姑娘想吸一点工业废气。”下一秒，她的嘴唇，轻轻贴在了我的呼吸机上。　　

“不准骂我。”她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没有了呼吸机，我看到了她真实的模样。在虚幻的月光下，美得动人心魄。　　

不过，她并没有来得及阻止我扯下呼吸机。　　　　

回家的路上，她问我，为什么那个人会骑着摩托车不顾一切地自杀。　　

或许，和我们一样，所有的不顾一切都是因为爱情。我想了一会儿，摇头告诉她自己不知道。　　

“那就不想了，明天见吧。明天想吃什么?”她问道。　　

“准备些方便的吧，你别太辛苦了。”　　

“好。”　　

我赶紧转过身去，在眼泪没有划出眼角之前。　　

走了几步她叫住了我，柔声道，“你的嘴唇好冷，会不会是穿太少了，明天要多穿一点啊，把我男朋友冻感冒了可不行的。”　　

“好。”我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声音颤抖，强装镇定地回过头看着她，还好有呼吸机的存在，我的表情不至于太狼狈，“我们的爱情一定是真的，你要相信啊。”　　

“怎么和小孩子一样，我当然相信啊。快回去吧，太晚了街上那些飙车的小鬼可乱来了。”她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电子月亮在天空中忽闪忽暗，雨幕将霓虹渲开，诺亚大厦如同神灵置身幕后，控制着一切资源，支配着七情六欲。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实验室的手术台上，我很熟悉这里。　　

好多年前，诺亚公司在这里创造了我，以及一批同样的仿生人。　　

我们被送至他们口中的地底，在那里，诺亚集团排放的工业废气成为了乌云，遮蔽了原来的天空，霓虹灯管和电子月亮提供着唯一的光源。　　

作为仿生人的任务，我们需要和底层的人类生活在一起。我们有着和人类同样的器官，包括大脑，科学家期待着我们中会存在和人类产生爱情的实验品。　　

这样，他们就能研究爱情，复制爱情，创造爱情。就和悬挂在乌云中的电子月亮一样，无比美好。　　

在遇到她之前，我并不明白爱情。当爱情产生之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实验室的灯光被打开，许多人围了上来，他们在议论着没想到自杀了一个之后还能找到一个成功的实验品。　　

我记起了那个骑着摩托车自杀的男人，他和我一样是仿生人，我记得他的脸。酸雨和工业废气伤害不了他，在被抓捕之前他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来了解自己的生命。　　

“等天亮了就开新闻发布会采访他，要让人们都看到我们研究出了第一个明白爱情的仿生人，之后开始解剖大脑，争取大量复制。”为首的科学家在布置着任务。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我回忆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或许我比他们更像人类。　　

爱情是不可控的，它教会人类不顾一切。　　

在跑向天台的路上，我来不及数身后有多少警卫在追我，好在他们舍不得杀我。而我的运气也足够好，实验室往上一层就是天台。　　

“我好怕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好在我遇到了你，让我相信，我们是真的，爱情是真的。”下坠的时候，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她靠在我身边时说的话。　　

我必须死去，我不想我的身影出现在新闻发布会上，毁了她心中唯一的真实。　　

这个世界糟透了。　　

这个时候，她该睡着了吧，不知道我能不能降落在你的梦境里。　　

原谅我，还不明白爱情是什么，就贸然爱上了你。　　

明天，你的天空上还会有电子月亮，但爱情一定是真实的。　　

闭眼前，我看了看天空。真实的月亮并不圆满，光芒也并不耀眼。　　

和她微笑时候的眼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