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的绿,是童年最稠的底色。那汪碧水总在记忆深处漾开,将两抹白影浮成永恒——父亲从城里带回的四季鹅,如两叶光阴的小舟,将春的萌动、夏的炽烈、秋的静美、冬的沉郁,悄然渡入我生命的河。
初至家中,它们是竹筐里滚动的金绒球,细弱的“唧唧”声裹着初春的潮意。父亲说这是四季鹅,应时节生息,伴岁月轮回。我日日守着竹筐,看嫩黄褪成雪色,看绒球在时光里舒展成昂首的姿态。
公鹅长得最是张扬,不久便昂起将军般的脖颈。鸣声洪亮,仿佛能撞响村头老槐的年轮,每一嗓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它成了池塘的霸主,觉察生人靠近,颈项便绷如满弓,冲刺快过疾风。我腿上的红痕,皆是它的“战功”;待我龇牙咧嘴,它便昂首向天,“嘎嘎”声如擂鼓震空,那睥睨的神情,连家中最横的白狗见了,也夹尾绕行。母鹅总是娴静,碎步紧随其后,啄食时垂首的姿态,宛如一幅洇着墨香的画,悄然柔化了公鹅的锋芒。
池塘是它们的天地,亦是我童年的秘境。水草舒展如翡翠帘幕,岸边芦苇摇成青纱帐幔。水中鱼群倏忽来去,它们从不追赶,只专注啄食那份安稳。母鹅不负“四季”之名,春末起,窝中便卧着一枚枚白蛋,温润似浸过月光的玉。我常蹲在窝边守候,待新蛋带着体温落定,便捧入掌心——蛋壳成了画布,彩笔涂出歪扭的日月;褪下的鹅毛扎成小笔,在壳上划出“沙沙”轻响。这声响与池塘的水声、鹅的鸣唱交织缠绕,细细缝补着童年的晨昏。
变故生于风雨夜。鹅棚里骤然炸开激烈的扑腾,母鹅的哀鸣如钝刀,一下下切割沉沉的夜色。我们蜷缩被中,听棚内风暴由狂烈渐至微弱,终归死寂,唯余窗外冷雨如泣。天刚破晓,我赤足奔去,只见一地凌乱的白羽,母鹅已仅剩空壳般的残躯。公鹅僵立角落,昔日高昂的头颈深深垂下,眼中的光熄灭了,蒙着化不开的灰翳,偶尔的嘶鸣,像破锣在空寂中徒劳打转。
此后的公鹅,成了失魂的游影。它不再涉足池塘,不再引吭高歌,终日蜷缩在空荡的窝里。偶尔抬眼望天,目光空茫,仿佛被掏走了内核。不久,它也寂然离去。父亲叹息:四季鹅重情,失了伴,再长的四季也撑不起那份孤绝。
岁月如塘水静流,却总在不经意处漾起涟漪。鹅村见群鹅游弋,那昂首的姿态便刺破时光;国清寺鹅碑上,笔锋的灵韵竟与母鹅的娴静悄然重合;尝一口扬州老鹅,脂香里竟飘散着塘边草气;穿上印着羽翼的衣,绒毛里似还蕴着当年的温存。
原来有些印记,早被时光刻进骨血。那对四季鹅,是童年递来的请柬,邀我读懂了陪伴的深意,领会了牵挂的重量。它们以生的喧腾、情的炽烈、死的静寂,在我懵懂的心版上,刻下关于相守与别离的第一行诗章。
如今每见鹅影,便觉塘风又起。水草的腥甜漫溢,芦苇的窸窣轻荡。那两抹白影在记忆的波心悠然游弋,将流转的四季,都酿成了化不开的乡愁。池塘依旧,鹅踪已杳,唯有那份沉甸的念想,如塘底卵石,被岁月磨得温润,却永远硌在心头,昭示着:有些陪伴,纵使短暂如季花一绽,其光芒也足以照亮此后漫长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