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小传

     老而不死是为贼,一个出生时大清未亡,死去时千禧年也已经成为遥远过往的百岁老人,是什么样的生存智慧支撑他历经百年风雨、阅尽人世沧桑?是明哲保身、苟活于世的畏缩?是了无牵挂、一身轻松的自在?还是看淡得失、不计成败的豁达?百年身后,岁月失语,只有墓碑上的寥寥数字,在尘世的晚风中静静地讲述着一个个斑驳掉色的故事。                                                                                                                ——题记       

 自从我有记忆时,王老五就成了我们村村民茶余饭后闲聊的一个谈资,而每每提到他一定不外乎以下几种说法:

“王老五不是死了好多年了么?”

“听说王老五快要死了?”

“这王老五得活到啥时候啊你说?”

       没有人知道王老五的确切年龄,因为村里没有比王老五还年长的老人,少了同龄人的比较,王老五在村里几乎就成了“神”一样的存在,远离人群,独自居住,只是偶尔在“王老五已死”的消息漫天飞舞、甚嚣尘上的时候,会在公开场合不经意地出现,远远的,弓着近九十度的腰,拄着拐杖,迈着小碎步,慢腾腾的来,慢腾腾的去,像电影中一闪而过的群演,他以这样一种沉默而又极具表现力的方式将一个个关于他死了的谣传击得粉碎: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等到我长大外出求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回乡的机会少了,便很少再听到王老五的消息。直到偶然的一次,族里一位长辈过世,回乡奔丧,才听人说,王老五真的死了。因为我这个长辈也是个破落户,在村里干的活计就是给死人抬棺送行的“举重夫”,就在前一天,他刚刚给王老五抬过棺,没想到第二天人就没了。但是相比王老五,他六十出头的年纪,妥妥的算是孙子辈了,所以老人们便有一些传言:王老五得道成仙,这个举重夫被召去做侍童了。这种传言或许只是人们无聊中的臆测,但是王老五的死必然得配得上一种神秘的解释,否则不足以平息人们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所以年轻的晚辈们也没有谁不识趣地去科普唯物主义那一套物质观,只是静静地听着长辈们在葬礼上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关于王老五诸多传闻,而我从那些并不完整的零碎片段中,大概拼凑出了一位百岁老人颇为漫长的一生。

       王老五生年不详,不过根据他自己所说,小时候留过辫子,推测应该是辛亥革命前。八岁时亲爹给地主家守夜,被夜袭的土匪砍死在了马棚里。十岁时积劳成疾的娘亲也含恨而去,只剩下一个大他两岁的姐姐与他相依为命,靠亲戚邻里接济过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年少的王老五不白吃百家饭,一有空就帮左邻右舍干些力所能及的活,等到稍微长大一些,有一些气力,便跟着姐姐一块去林子里砍柴、割草、喂兔子,凡是能干的活基本上干了个遍。可能也是干活太多的缘故,再加上吃的差,营养跟不上,与同龄人相比,王老五显得格外瘦削单薄,跟纸糊的一样,见风倒。

       王老五十四岁那年,姐姐经人介绍给本地一个小地主做了小妾,虽然从此衣食无忧,但是两姐弟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而且地主姐夫刻薄的很,不待见这个一无是处的王老五,姐姐接济王老五都得私下找机会进行,否则一旦被地主姐夫发现,免不了一顿惩处。

       在姐姐的荫蔽下,王老五还算顺利地成了年。姐姐因为给地主添了丁的缘故也有了些地位,好说歹说给王老五在地主家谋了一个家丁的差事,农闲时帮忙做些跑腿伺候人的活,农忙时节跟管家一块去佃户家里收租子。

       北伐军打到山东那一年,我们村大旱,农田几乎颗粒无收,王老五跟着管家下去收租。说是收租,实际上跟要命差不了多少。王老五眼看管家带着几个伙计几乎挨家挨户抢劫一般,把农民最后一点活命的口粮席卷一空,却无能为力。心善的王老五还因为下不去手被同行的人骂作废物、软蛋。

       村东头有一家三口,二老上了年纪,儿子还未成年,因为拿不出粮食,被管家一顿好打,王老五实在看不下去,便拿出自己攒了好久的私房钱偷偷塞给管家让他网开一面,这才给了这一家人一条活路。临走前,王老五还给这家人留了些零用钱,这一家人对王老五真是感恩戴德。

       虽然国民党打跑了张大帅,但是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王老五不愿意再干逼人交粮的活,便用姐姐给凑的钱置了几分地,盖了几间土房,开始自己凑合着过日子。

       后来镇上、村里开始出现了一些叫“农会”的秘密组织,夜里时常还会组织起来活动,王老五虽然好奇,但是也不懂这是什么组织,便不敢参与,也没人拉他入伙。

       这些农会组织日渐壮大,到最后竟然还配备了很多土枪、土炮、大刀、长矛之类的武器,王老五隐隐感觉到会有事情发生。果不其然,这年村里的农会来了一个上面秘密委派的带头人,这人一来便开始发动佃户们闹事,跟地主老财们拼命,王老五的姐夫作为方圆十里最臭名昭著的地主,自然首当其冲。

       愤怒的佃农们砸了他姐夫的家、没收了他姐夫的家产,将他姐夫绑起来游街示众,连他姐姐也因为地主婆的身份收到牵连,被一起游了街,养尊处优的地主哪受过这种罪,回家没几天便一命呜呼,她姐姐也因为惊吓过度,不久也去了。

       悲痛欲绝的王老五不知道该找谁报仇,也找不到人报仇,如果说他地主姐夫因为做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算是报应的话,那他姐姐呢?她可是从来都不曾伤害过别人啊,王老五守着姐姐的坟不吃不喝好几天,最后饿晕了也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世道!

       不久,镇上请县里派军队来镇压这些“造反”的农民,领头的被抓了,关在笼子里,押到村西头的河滩上枪毙。王老五那天刚缓过劲来,跟着一些村里的乡民去看行刑。那是麦收后不久的一个下午,平时空旷的河滩上挤满了黑压压看热闹的人群,王老五远远地看着那人的面孔有些眼熟,他挤开人群走上前,仔细端详,才发现原来那领头人正是村东头杳无音讯好多年的张老汉的儿子张小五——就是自己当年倾囊相助的那一家人。只是王老五不知道,张老汉老两口死后,张小五便远走他乡,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这次回来就是带领本地百姓起事。谁曾想到,这个当年被王老五救过的孩子,却间接地杀死了王老五最亲的姐姐。

       望着面前的这个“仇人”,王老五百感交集,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年自己的善举,因为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心软,姐姐一家可能就不会因此殒命,王老五啊,王老五,是你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啊!

       张小五好像也认出了王老五,但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朝他笑,笑得很肆意,眼中全然没有临死前的恐惧,枪声响起的时候,还大喊了一声:“中国共产党万岁!”那是王老五第一次听到“共产党”这三个字。

       张小五没有家人,死了也没人敢去收尸。王老五虽然恨这个人,但是心里还是觉得张小五是个人物,死到临头,眼都不带眨一下,这让王老五很是敬佩,他不知道是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驱使,竟半夜偷偷跑去给张小五挖了个坑埋了。

       打那以后,村里就消停了许多,也没有人敢带头挑事了。他姐夫家被佃农们抢走的土地和房产什么的,在镇长的威逼利诱下,又从那些人手里夺了回来,交给他姐夫的弟弟——也是十里八乡一个小有财气的地主——管理,至于他的外甥,也被当做遗产过继给了这个地主。自从他姐姐死了以后,他姐夫一族甚至根本不认他这个破落户亲戚,王老五想见外甥一面都很难。

虽然如此,王老五还是想方设法地找机会去看看自己的亲外甥,自己种田的收入除却自己吃穿用度,也大部分都给外甥买了东西,在王老五看来,那是姐姐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是多么想自己亲手抚养外甥长大成人,但是看看自己这个样子,能给外甥什么样的物质条件呢,恐怕只能是耽误了孩子的大好前程吧!

       既然这么喜欢孩子,王老五干脆娶个媳妇自己生一个多好?你别说,王老五还真的有过“媳妇”和“孩子”。

       那是他姐姐死后的第五个年头,王老五靠着自己辛勤的劳作,攒下了一些钱,手头也不再那么拮据,邻家大婶看在眼里,也曾给他张罗过一两门亲事,不过都没谈拢,不是嫌王老五单门独户就是嫌他穷,王老五不是那种自尊心很强的人,对于婚事倒是看得挺开,他知道凭自己这条件,有人愿意跟就很不错了,没人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来也巧,那年夏秋两季天灾频频,庄稼基本上没啥收成,来年一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镇上来了很多外地逃荒的人。这天一大早,王老五正在家张罗早饭,忽听得门外有人砸门,王老五正纳闷是谁,又传来孩子的啼哭声。王老五顾不上多想,起身开门,发现门外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已经晕倒了,旁边一个看上去还未断奶的孩子哇哇直哭。

       王老五看到这番情形,料想到这应该是逃荒要饭的,他不是不知道这种年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看到那可怜的孩子,让自己想起了外甥,心无论如何也硬不起来,于是便背起那妇人,领着那孩子,暂时安置在了自己家里。

       后来据那妇人自己说,自己是河南那边逃难过来的,家里边人都饿死了,只剩自己和孩子,一路要饭,到了俺们村。

       既然已经把人留下了,那人家不走,王老五也不好意思撵人家。时间一长,那妇人渐渐当起了王老五媳妇一样的角色,打扫卫生、洗衣做饭、下地干活,件件干的有模有样。王老五也不承认,也不拒绝,只是默默地接受着那妇人的所作所为,即便是面对左邻右舍的指指点点,也不曾解释过什么东西。

       都说日久生情,王老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沦陷的,可能一开始就已经沦陷了,那每次劳作完回家桌上热腾腾的饭菜,那每次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还有那一张口就王伯伯的儿子一样的孩子,这些,都让王老五渐渐感觉到自己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虽然没有举办什么仪式,但是王老五清晰地记得,在这个妇人进到自己家整一年的那天晚上,那妇人给王老五做了几个好菜,斟了一壶热酒,两人酒至半酣,互诉衷肠,情到浓时,水到渠成就滚到了炕头上。那一夜过后,在王老五心里,便把那妇人认作了媳妇,称呼也从“他大姐”变成了小莲,小莲也不再叫他王哥,而是改称老王,不过那孩子却是依旧王伯伯、王伯伯的叫着。虽然不是亲生,但是王老五却视为己出,呵护备至,宠爱有加,这个三口之家虽然没有什么大富大贵,但是小日子过得也还算美满。

       如果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的话,那自然是极好的,但是在那个急剧动荡的年代,安稳平淡的生活于个人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情,当个人命运被裹挟进国家兴亡、民族荣辱,便没有了自己掌控的余地,王老五的人生轨迹也是如此,在日本人来了之后,他那刚刚打好地基准备趁势而起的命运大厦轰然倒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梦最终化为记忆中不堪回首的冷酷血色。

       起初王老五想的是,他日本人也是人,也是得讲道理的,自己不去招惹他们,不跟他们主动作对,日本人就不会伤害他和他的家人,但是单纯朴素的王老五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异族侵略者眼里,以自己为代表的中国人根本没被当人,压根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日本人盯上王老五还是因为他的外甥,他这个外甥虽然从小寄人篱下,自己却格外争气,用功读书,一路升学,最终考上了保定军校,等到毕业,分配到鲁南战区,短短两三年时间就升到了上校营长,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

       日本人为了宣传自己所谓的大东亚共荣政策,想通过王老五这层关系拉拢他外甥投诚当汉奸,这种事王老五自然是不愿意干的,便以各种理由推脱,一来二去就把屡屡上门劝降的日本人惹毛了,干脆直接把小莲抓了,以此来逼迫王老五就范。

       王老五没办法,便在日本人的监视下给外甥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身体不太好,希望外甥有空能回来看看他。外甥虽然自小寄养在别家,但是对于自己的身世却也十分清楚,对于王老五更是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一听王老五身体有恙,便当即决定返乡日期准备探望。

       外甥回乡这天,日本人在王老五家周围布置了一个包围圈,等待着猎物步入陷阱。眼看国民党的上校营长就要成为俘虏,但是王老五的一个安排,却让日本人的计划泡汤了。

       王老五以准备家宴为名,让小莲的儿子——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去村口杂货店买些油盐酱醋,日本人没多想便同意了。

       那男孩到了杂货铺,刚好碰上准备入村的王老五外甥。王老五外甥穿着便装,带了几个随从,也是便装,职业的警觉性让他在入村之初就觉得不对劲,在村口碰见自己的“表弟”更是让他心生疑惑。那男孩虽然小,但是也知道一五一十地把王老五的原话带到,外甥本就觉得不对劲,听见表弟这么一说,立马从小路撤回了。

       日本人没有等到猎物,调查之下,发现了王老五在捣鬼,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王老五媳妇连同孩子就给杀害了,而王老五因为对他们还有利用价值则逃过一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刺激的缘故,王老五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胡言乱语,日本人见状,只道王老五疯了,便不再理会他。

       可谁知道,王老五只是装疯卖傻而已,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自从媳妇小莲和“儿子”被日本人杀害以后,他深受刺激,甚至一度想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当他看到日本人依旧每天耀武扬威地从自家门前经过时,便觉得死只不过是便宜了日本人,如果不能给死去的娘俩报仇,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寻短见,即便去了地下,小莲也肯定瞧不起自己,于是他决定伪装成疯子,光天化日之下,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晃荡,实际上却偷偷为他的外甥传递一些情报,甚至还一度作为国民党正规军和共产党游击队的联络员,在抗日战争最为艰苦的时候,保证了本地抗日统一战线的信息畅通,可以说,王老五已经成为一个十足的抗日斗士。

       抗战胜利以后,付出巨大牺牲并做出了不小贡献的王老五受到了当地政府的嘉奖,已经升任团长的外甥想接他到城里去住,但是王老五不愿意,他说他要守着小莲和他“儿子”,自己的家在这,他哪也不去,外甥的心意他领了,没事的时候常回来给他母亲,也就是王老五的姐姐上上香,他就心满意足了。外甥拗他不过,便给他在老家盖了几间新房,置备了几亩地,算是对他母亲有个交待。

       然而好景不长,赶走日本人没多长时间,国民党跟共产党就打起来了。王老五在镇上赶集时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彻夜难眠,第二天便赶着马车走了一百多里地,到了他外甥团部驻地。正准备开拔的外甥见他火急火燎的赶来,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王老五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但是他觉得中国人不能打中国人,他试图把这个大道理跟外甥掰扯掰扯,尽量改变些什么,但是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外甥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枪杆子朝哪自己说了根本不算。王老五没办法,临走时,留给外甥唯一的嘱咐便是,别乱杀人,更别祸害老百姓,自己保重!

       后来的事情就很清楚了,国民党最终败了,他那个外甥也在惨烈的孟良崮战役中弹尽粮绝,杀身成仁,王老五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锄地,他好像是早就有什么预感,扔了锄头,在田垄上蹲下来,抽了一下午烟。后来组织上交给王老五一封他外甥写给他的遗书,王老五不识字,让来送信的人帮忙念了,大意是外甥觉得对不住王老五,不能给他养老送终了,还有就是想让王老五将他的遗骸埋在母亲身旁,王老五心如刀割,仿佛又死了一次,他强忍着悲痛完成了外甥的嘱托,便一病不起。

       好在组织上早就掌握了王老五的情况,当年那个张小五的上级,建国后已经荣升为鲁南行政公署的最高领导,还特意给地方政府打招呼,让妥善安置王老五,于是在组织的照顾下,王老五算是又熬过了一劫。

       进入新社会,万象更新,地主没有了,农民都有地了,腰杆也挺直了,出门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低声下气了,王老五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如果说本来就是孑然一身,那么孤独便习以为常,奈何曾经有过那段美好时光,眼下举目无亲的孤苦便令人绝望。王老五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像一只迷路的野兔,一下子闯入了可以自由觅食的草地,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只能是一个人延续着过往,本分地操持着那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无欲无求的日子惊不起一丝波澜。

       也不是没有人给王老五介绍过老伴,毕竟是新社会了,离婚再婚什么的很正常,政府也不鼓励守节什么的那一套封建糟粕。村里管事儿的见他一个人太孤单,便多次找他,要给他撮合邻村的寡妇,老来也好有个照应,但是王老五却屡屡推脱,找诸如年纪大了大了不想找了、怕拖累人家种种借口拒绝,而事实是,在他心里只有小莲这一个媳妇,他对小莲和“儿子”的死始终心怀愧疚,如果再讨个媳妇,他觉得是对小莲的不忠,自己在心理上无论如何接受不了。那段小莲曾经带给他的美好记忆,是他现在唯一坚持下去的动力,他不想用一段新的结合去冲淡它,他想让它一直陪伴自己,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人们都说,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是一种解脱,然而人毕竟不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忘却于王老五而言就是背叛,他不想背负自己内心对自己的道德声讨度日,所以,他宁愿带着这份美好回忆,继续独自前行,让新纪元的光也照射进那已经长眠地下的魂灵,或许时有阵痛袭来,但此心安处是吾乡,人嘛,不就是图个心安理得地活着么?

       也基本上从那时候起,与外界没什么交际的王老五就开始被人们遗忘在视野当中。

       大跃进之后的三年自然灾害导致严重的粮食短缺,全国很多地方闹饥荒,我们村格外的严重,连往常年的种粮大户也没有余粮了,村里年青的壮劳力能跑的都拖家带口跑了,剩下年纪大的、没什么劳动能力的只能守在家里听天由命。

王老五那时候虽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但好在身体还算健康,年轻时上山砍柴、割草的经历让他比别人更容易获得一些可果腹的野果野味,所以并没有饿着自己。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好不容易弄来的野菜、野果分给那些留守在村里的老人,让他们不至于饿死。最难过的时候,连山上的野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王老五甚至吃过老鼠,开膛破肚,去除内脏,往火上一烤,你别说,据吃过的老人们讲,还挺香!因为这吃老鼠的经历,人们都说,王老五吃老鼠练成了一副百毒不侵的肠胃,因此得以高寿,这个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

那段艰苦岁月,让王老五再一次回到了乡民的视线当中,给他结下了太多的善缘。很多当年受过王老五恩惠的老人,在许多年之后行将就木的时候,都会嘱咐儿孙辈,将来王老五年纪大、行动不便的时候,要代自己主动接济一下,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于是,你会看到,晚年的王老五虽然行动不便几乎不怎么出门,但是家里从来不缺吃的东西,那都是村里感念他的老人后人们送的,所谓善恶有报,诚如是也!

       文革十年,不幸的王老五因为外甥是国民党军官的缘故,被揪了出来,受尽羞辱,游街、示众、批斗、关牛棚……所有非人道的待遇王老五遭了个遍。

       刚开始的时候,孟良崮战役前王老五跑到外甥团部的举动被红卫兵们扒拉出来,给他安上了勾结国民党反动派颠覆解放事业的的大帽子,非要他交待自己的犯罪事实,王老五欲哭无泪,即便他无数次声称自己只是以一个舅舅的身份去看望外甥,但是造反派们却全然不予理会,只当他是在狡辩,由此威逼利诱更变本加厉,没办法,在那种巨大的折磨下,王老五不得已编造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承认自己有罪,才不用日日游行,转而关进了牛棚进行劳改。

       当时跟他一起关牛棚的还有本村小学的一个老教师,年轻时考过晚清的秀才,因此被安上了“满清余孽,封建残余”的大帽子,也受到了激烈的批斗和折磨。跟王老五不同,知识分子脸皮薄,心气高,那老教师被折磨地没了人样,精神也有点恍恍惚惚,不是王老五帮着照料,怕是饭也不知道吃了。

那天晚上,王老五起来解手,睡眼朦胧中,感觉一下子撞到了什么东西,睁开眼看去,那老教师的身子直挺挺的挂在牛棚的横梁上,已经僵了。王老五吓了一跳,解下来时,人已经死透了。王老五再也绷不住了,过去的几年他受过那么多的折磨,从来不曾服过软,掉过泪,现如今,守着的这么一具冰凉的尸体,是曾经那么体面的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他不禁百感交集,开始嚎啕大哭,凄清的夜里,王老五的哭声格外凄厉,不过没有人听得见。

那一夜,王老五没有睡,他想了一夜。其实他也有过想要自杀的念头,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自己是否能够活到迎来正义的那天,但是突然自杀的老教师让他突然想明白了:死是容易的,活着才难得,尤其是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看到曙光,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从那以后,王老五便逆来顺受,任由革委会那些什么红小兵、红卫兵批斗,内心始终泰然处之。

       那些人渐渐地被王老五磨的没有了兴致,因为他们的折磨再也不能够带给王老五痛苦,反倒是王老五的平静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浑身难受,于是红卫兵们便不再理会他,去整别人去了。王老五干脆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没人来揭发他,他也从没打算去揭发别人来给自己赎罪,他只是很无奈,为那些想方设法构陷别人的人感到悲哀。

       平反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彼时已经是古稀之年的王老五,作为镇里典型的冤假错案受害者,参加了县里的平反大会,会上他所受的冤屈得到了昭雪,自己曾经为抗日做出的贡献也被重提,王老五再一次嚎啕大哭,这一次,现场成百上千人听着,只知道这位老人激动,人们不知道的是,他的哭声里包含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心酸往事,包含了多少对不堪折磨先他而去的“狱友”的痛心!

平反之后的王老五,每个月可以得到几块钱的生活补贴,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不过王老五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一般发下来,他都会用来接济那老教师的遗孀,因为这,甚至还一度被人嘲笑贼心不死、别有所图,不过王老五从来不理会这些风言风语。

       后来的事情我就知道得比较清楚了。八九十年代,包产到户之后,农村社会活力被激发出来,经济发展很快,大家伙忙着挣钱,改善物质生活,日子越过越好,时代日新月异。不过这个时代似乎已经不属于王老五了,他八九十岁的高龄已经不允许他再有什么作为或者经受什么不堪了,他越来越少的出现在大家的视野当中,因此常常传出本文开始那些关于他死了的传言。

王老五百岁时,政府想把他弄到敬老院里,好好供养他,但是他要命不去,说自己生活没问题,不给国家添麻烦,实际上,听人说,他是舍不得自己那个家,即便是行动不便,逢年过节,他都要亲自去姐姐、外甥、小莲母子的坟前祭奠,那是他一生的牵挂。

       我不知道晚年的王老五是怎样度过一个个孤苦无依的日子的,甚至不敢去想象那种被隔绝于现代社会之外的闭塞是怎样的一种煎熬,那该是我们年轻的心所无法承受的巨大空洞。但是对王老五而言可能并非如此,在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当同龄人都已经逐渐凋零,这个时代再也无法给他什么慰藉,他宁静而强大的内心,就是他活着的最好意义。

       我脑海中时常会浮现这样一番情景,那是新千禧年到来之际的除夕夜,下着雪,鞭炮震天响,耄耋之年的王老五刚辞完灶,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静静地望着烟花绽放的夜空,苍老的眼眸里闪耀着一个世纪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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