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壑难填

昨夜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晚的雨。

凌晨三点多,我梦魇惊醒,起身去关临睡前被忘却的窗户,屋内滴水未进,但窗外几栋遮挡视线的高楼被笼罩在黑灰色的夜光下,让我失了几分睡意。

于是我起身去换下了因梦魇而浸湿的睡衣,试图仔细并延续着刚刚未做完的梦。

似乎平行时空的人生,在每个节点都会被巧妙地与记忆里的场景产生链接。这些年,总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恍惚地重复做着已经做过的事,比如此刻。我已经回想不起来,是在哪个下雨夜,我从梦中惊醒起身关窗,但我切实地感受到我好像被复刻了同一个夜晚。

同样的事情,不仅这次。

也会在某个安详的午后,察觉到我曾在某个平行时刻,见证着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我坐在办公室,望着诺大窗外,在冬日稀松的树干,凋零的落叶随风轻扬,周遭寂寥,天地之间仅余我一人。

时空是有趣的设定,还是人?说不清。

只是关于人死亡前会经历某种程度上的走马观花回顾此生的谣传,此刻仿佛得到了验证。死去的记忆在梦里突袭翻涌,回到了十来年前。

那时我年少好胜,总是因一点小成绩和杨熙年过不去。

高三的课业是紧张的,唯独可以苦中做乐的只有每日傍晚那三十分钟属于学生的电台广播,以及每月可以让我大放异彩的校报。

我只有文章在当时年级是数一数二的,而杨熙年是常年霸占榜首的理科生,他慢热,话不多,整日板着脸看似冷漠、生人勿进,实则真切地冷漠。我看不惯他许久了。

有一次照例,我因新一轮年段的试卷文章上了校报,正在接受同学们的“围观和吹捧”,杨熙年从外头接完热水回座位,路过我位置时,眼底的眸色伴着他口头的那一句轻声的“切”字,暴露了他对我轻蔑的真实想法。

所以我会在下一次不小心“落榜”之际,在校报中咬文嚼字地研究他的文章,试图寻找他模仿或抄袭过我的罪证,可惜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我总是战败方。

当然,他这种常年独来独往且带点清高在身上的人,对喜欢在班级内湊热闹的我,也积怨已久,时常在各种场合挑我的错。

在校规校服的苛责下,周六的自习是自由的,他会在我偷偷穿小碎花裙进校臭美时,说我像只“花蝴蝶”;也会在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班级劝架中说我多管闲事。我的“小心机”总是逃不过他的“法眼”,尽管后来的我可以大方承认,当时确实是想要变相地引起他的注意,但他的举动实在是太凸显理工男的“不体贴”。

记得那年临近过年,仅我们两人被选为学校高年级代表,到市里参加作文竞赛。从班主任那边这个消息以后,我私底下激动得几个夜晚睡不着,难得有机会逆风翻盘,在他面前证明自己并不差。

于是我挑灯恶补名著,在比赛那天风风火火地早起梳妆打扮,就连为过年备下的新衣裳也被我提前派上了用场。可这些伎俩似乎在他的面前显得有些小打小闹,不起作用。

那日从车上到比赛结束,他依旧沉默寡言,至今我都能清晰记得与他为数不多的几句对话。

从刚开始的“今天这么打扮?”,“红红火火才能必胜!”,到最后我们两落寞地在车内唉声叹气,“我感觉我这次没戏了”,“我也是”。

过了月有余,市里成绩出来,我得了第一名,他第三,随着校报内刊登我们竞赛成绩的喜讯,同学间广为流传的还有我们的八卦。

一而再再而三的风波过后,某天放学,我正偷偷地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小卖铺买辣条(那时候学校不允许我们放学四处逗留),遇到了杨熙年的父亲正带着他去买学习用品。

手上正拎着一串辣条的我,下意识地就想躲起来,没想到他父亲眼尖看见了我,把我叫住:“你是路久吧?长得真漂亮,听说你读书也很厉害,这次竞赛拿了第一”。

当时的我石化在原地,让我不知所措的不知是停留在半空中还拽着辣条的手,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总之憋红了好久的脸。直至杨熙年的父亲自行进了小卖铺,留下我们两面面相觑。

“你和你爸夸我?你该不会觉得我是那种虚伪的小人吧?我当时确实是觉得自己发挥不好,这次有点运气成分在里面”,我有点心虚。

“我知道,但你确实很厉害”,我脑子里正愁着如何安放我的辣条,却没想到会从杨熙年的口中听到真切的夸赞。他可向来惜字如金。

“真的?你没骗我?”

“真的,你比赛那天早上风风火火的,到最后班主任与你说话,你都爱答不理,这落差,我又不傻”

话落,僵持了几分钟的安静,我试图缓解气氛:“我听说有人在传我们的谣言,他们太过分了”

“嗯”

……

这件事过后,我开始单方面对杨熙年偃旗息鼓,直至高考结束,我们因“不熟”失联。

大二那年,我寒假回老家,闲来无事去村里看了场球赛,因缘际会碰上了同在观赛的杨熙年表弟,他拉着我唠嗑了几句,得知我在省会上学,与杨熙年恰好同个城市,临散前强行塞给了我他的联系方式,说让我务必联系他表哥。

导致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沉迷于与杨熙年暧昧不清的联系之中。

记得时隔两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站在校门口,我穿了套素净的白色运动服,他眼里带着几分诧异和打量,“你变风格了?”,见我还未回话,紧接着他说:“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穿颜色艳丽的衣服”

其实我心里一直记仇,“你以前不是吐槽我花蝴蝶?”

“那是我听到其他同学私底下这样议论过你,平时你与他们交好,时常为他们出头,如果知道真相你应该会很不开心,所以我想提醒你”

“那你说过我多管闲事,也是因为这个?”

“当然,我可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杨熙年挠了挠脑袋上细碎的黑发。

“嗯,我知道了,你当我是自己人”,我私心明显,想要打趣他,听到这,杨熙年耳角轻微泛红,害羞地抬了抬自己的黑框眼镜。

那时候我们虽在同一座城市,但是学校之间的距离远隔着近乎整座城,平时近乎仅靠线上交流。偶尔也会见面,去的最多的就是图书馆,他目标感明确,成为一个优秀的理工男,效力于国家产业,是他毕生所求。

他喜静,热衷于在一些具象化的载体中寻找成就感,比如做试验、竞赛,当然也喜欢打游戏。可面对人群的冷淡也是确切的,这种冷漠曾一度让我为之向往,时常视其为忧郁和神秘。

我们会一起看书,他备考研究生,我就在图书馆内奋笔疾书,写我的小说。偶尔会分享耳机,里面是我喜欢的热烈的流行歌曲,干扰到他的思绪,他也不曾有怨言。

但我们又彼此都很忙。不见面时,他忙着自己的学业,而我忙着经营自己的“圈子”。

有次大学社团办活动,刚好下了场暴雨,人站在水中,地上的积水都可以蔓延过膝。夜里活动结束后,其他举办方着急隔天赶早用帐篷,我们几个学生会干部就只能淋着雨拆了一晚上的帐篷。

事后,整个人就报废了,感冒加高烧,在宿舍的床上一蹶不起,隔天在舍友照料下,独自到校医务站吊了点滴。

那时候特别想他,但总觉得像他不似我,那般寡言冷淡的人,不会在这种略显矫情的关键时刻,绕着整座城飞奔到我身边。

于是我发了条朋友圈:“鸿沟可填,欲壑难填”,发完我就昏昏沉沉地在校医务室睡了过去。醒来时,我错愕地看着旁边正襟危坐在复习期末考的人,纤细修长的手,漫不忧心地边做着习题,时隔几分钟便抬头看着我正上面的点滴。

“你醒了?喝点热水。”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熙年难得骄傲地举了举手机,好像做赢了一道特别的阅读理解题,“你的朋友圈,我知道是你在想我了”

……

时隔多年,听说他后来考上了个不错的学校、又成了博士生留校教学,到最后面结婚生子,消息寥寥。

好奇心驱使下,我连夜百度搜索了他的名字,没想到关于他名字被置顶的资讯却是他为写论文,在一次学校中做实验爆炸去世的消息。

我抱着手机,捂着被窝,按耐不住哭红了双眼,我曾经觉得自己不被真切地爱过,但是在平行世界的那些时刻,我坚信自己被爱着。

梦魇一过,我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迷糊中抓过隐藏在被子下的手机,在百度中打下“杨熙年”的名字。

“杨熙年,男,福建XX大学材料学教授,论文被SCI收录,……”

在依旧明亮柔和的床头灯中,我漫漶不清地抚平了梦魇情绪,继续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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