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我者俗，学我者死。——李邕
看到网络媒体对宫崎骏生涯的真正收官之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反响一般，我更加坚定了要去观看的决心。当久石让熟悉的配乐响起，凝望着油画般的风格的景色，我知道自己又一次进入了宫崎骏创造的世界里。或许正因为明白这会是最后一次新的冒险，伴随着主人公真人的旅途，我看到的每一个物件，每一个人，都带有宫崎骏其他动画的影子，而每当记忆的线头串联成结，内心便止不住涌上怀念与感动的浪花。
古怪的，可爱的
还是从熟悉的地方开始讲起吧。《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以下简称”人生“）一开始便让我感到亲切，主人公真人来到了乡间开始新的生活，遇到一只古怪的苍鹭，苍鹭指引着他发现了一座被封的古怪堡垒，在那里，他开始了一段奇幻冒险。宫崎骏动画的开头，很多都是少年/少女来到陌生环境，发现了着通往神秘奇异的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比如《龙猫》《千与千寻》，好奇心和冒险精神驱使他们探索，逐步揭开了寻常生活背后一个截然不同的奇异世界。《千与千寻》里的小千，与”人生“中的真人，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一方面，随着年龄渐长，稚气在他们身上逐渐退却，庸常愚昧的成人世界正向他们逼近，另一方面，他们仍然拥有着“天真”“童心”，对生活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正是打开通往“异世界”的大门。而对于成人，如小千的父母、真人的爸爸，是无法进入那个世界的。
有人说宫崎骏的动画，是给孩子看的，更是给成人看的。这意味着其故事的复杂性和多重解读空间，以及人物的多重性格。就拿”人生“一开头的”婆婆团“来说，很难不联想到《哈尔的移动城堡》里的巫婆，和《千与千寻》里的汤婆婆，虽然”人生“中的婆婆们没有了魔法，可她们的性格依然令人感到熟悉与鲜活。一方面，她们似乎有了”返老还童“的特征，因为年龄大，显露出固执、幼稚、脾气古怪的，比如一开始就闹哄哄地围拢在真人的行李箱周围，对里面寻常的奶粉、白砂糖等等寻常物件好似看到珍宝似的发出惊呼（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生活条件）。另一方面，她们在乡间房子度过了超过半世纪的岁月，对堡垒的秘密，人物的过往有着不一般的了解，老人是站在生与死边界上的存在，这使她们具备了神秘性，以及守护生者的力量（不论在现实还是在地下世界中，婆婆们以不同形态守护着睡眠中的真人，雾子更是成了真人旅行的陪伴与指引者）。
亦正亦邪的人物在宫崎骏动画中永不缺席，以苍鹭为例，动画前半部分，他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兔子先生引导着真人一步步接近堡垒，他长喙下露出的白色大板牙（宫崎骏动画中奇幻动物的招牌牙齿），又大又红的鼻子，以及展露出的攻击性和“我要吃掉你的心脏”的威胁宣言表现出满满恶意，（正如《千与千寻》中的汤婆婆）。然而这种恶意往往在一个瞬间被化解，成为一种可爱，在“人生”中，真人用苍鹭的“七号尾羽”做成的弓箭射中了苍鹭，使他显现出矮小老头的原型，从轻盈一下子转化为笨拙，即便凶巴巴地张牙舞爪也没有一点杀伤力，实在叫人忍俊不禁。如果说真人以勇气和智慧打败了苍鹭，而真正让他们成为朋友的，则是真人的善良。“七号尾羽“射穿的孔，又被真人耐心地用箭柄削成木塞填上，原本打算自己开溜的苍鹭，也因此一路陪伴真人直到冒险最后。联系《千与千寻》中小千与汤婆婆的关系，宫崎骏向我们传达出”用爱化解恶意“这一天真而真挚的美好愿望。
残酷的，美好的
“人生”在宫崎骏的动画中，算是较为“灰暗”的一部。它的背景发生在战争期间，主人公真人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母亲，他的父亲又娶了母亲的妹妹为继母，对于少年真人来说，突如其来的转变，无疑是难以化解的痛苦。影片开头不久，他便两次看到了置身于火海的幻景，一次是独自躺在床上，在没有防备的梦中留下泪水，一次是在楼梯上，看到楼下台阶前摆放着自己和继母夏子阿姨的鞋，陷入凝思。而父亲的到来打破了幻景，看着恩爱的夫妇两人，真人默默地退回房中。家庭关系的变化给真人带来的影响，隐晦地通过细节表达出。
真人或许是吉卜力动画中最“阴郁”的主人公了，来到陌生环境的他寡言少语，几乎不流露感情，他竖起心灵的硬壳，让观众很难一下子共情他敏感的内心。直到在第一天上学，被同学孤立，和几个男孩子打架后，走在回家路上的他捡起一块石头，面无表情地把自己脑袋砸的鲜血淋漓，我们才惊觉他压抑着怎样痛苦的情绪。造成痛苦的源头，根本指向的则是残酷战争导致的一系列家庭变故，是这个不美好的世界给予一个少年人的恶意，最终凝结成无法消失的额角疤痕。真人的痛苦，在动画中也巧妙地运用尖锐物来指涉，从用木刀驱逐苍鹭，到打磨小刀情节（随身携带小刀真的没问题吗？），制作尖锐的箭矢，都象征着真人自我保护的尖锐外壳。
这种恶意同样侵入了代表幻想的地下世界，里面的鹈鹕大军和鹦鹉大军都虎视眈眈地想要吃掉真人；千辛万苦寻找到的夏子阿姨，却喊出了“我最讨厌你”这样的话，白色的布条层层包裹，哪怕近在咫尺，却阻止他们互相靠近；带电的石头墙壁也在抗拒着外来者的入侵——取自坟墓的白色石头象征着死亡。
恶意并非没有来由，多数时候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人生”正如宫崎骏所有动画，最终走向的不是批判，而是怀着着无奈与同情的理解。即便是地下世界依然存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雾子依靠捕杀鱼类为亡者们提供食物；气球一样螺旋上升的乳白色灵魂，也会在神圣的投胎之旅中被鹈鹕们像吞吃鱼卵一样毫不费力的吃掉；火美驱赶鹈鹕时绽放出绚丽夺目的烟花同样会让无辜的灵魂们燃烧；一只落单的鹈鹕满身是血地掉落在雾子的小屋，死后被真人亲手埋葬。我们不必费力去探究其隐喻的战争背景，也能知道，即便所有暴力都可以有正当理由，却无法改变其摧毁生命的残酷本质。
然而我们始终可以相信宫崎骏幻想世界里温柔治愈的一面。葬身火海的母亲久子在地下世界成为了操控火魔法的“火美大人”——一个与真人年龄相仿的女孩；年迈体弱，爱抽烟的雾子婆婆，化身成英姿飒爽的女水手雾子阿姨，照顾着“棉花糖”一样可爱的哇啦哇啦们，前往转世之旅。”人生“应该确乎是宫崎骏人生的总结之作了，因此很容易联想到，真人与少女母亲的重逢，倾注着宫崎骏本人对母亲的思念，对地下世界的构建，代表着他对死亡的幻想与思考。难以忘怀火美为真人递上的涂满黄油与果酱的面包，看着真人吃的满嘴酱汁、一脸幸福的模样，不禁会想：宫崎骏应该也同样无比怀念着母亲的烤面包，那只能在回忆里反复品尝的味道吧。
结束了，开始了
作为宫崎骏的人生告别之作，”人生“的情节结构逻辑显得随性，也不再凸显治愈美好的内核，我们不妨将其看作宫崎骏在生命最后时段，所做的一次最真诚的表白。其中真人——“真正的人”，与塔主之间的传承关系，则是本片最重要的主题。塔主明显是宫崎骏本人的化身，他用十几块积木构筑成如伊甸园般的地下世界，如今也已摇摇欲坠，因此他希望真人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建造出他自己的幻想王国。积木的意象耐人寻味，宫崎骏构建起庞大的幻想王国，可他自己却认为不过是几块积木搭成的——幻想的确可以成为抵御现实的屏障，尽管它和现实相比脆弱、朴拙、幼稚，其所代表的儿童的纯洁天真却无可取代；然而我们同样不能忽视一点，这积木与建造坟墓的材料同出一源，幻想不会永久持续，它将随着生命的终结而崩塌——宫崎骏深谙这一点，因此他希望能找到传承者，梦想将这份幻想的力量延续，为人们创造一个”远离恶意的自由王国”。
可宫崎骏同样明白，这份愿景将要成空。正如真人在墓园大门上看到的铭文——“学我者死”。属于宫崎骏的幻想无法复制，无法取代，即便“塔主”游遍世界拼拼凑凑找到十几块“没有恶意”的纯洁的积木交给真人，真人还是选择了回到现实世界。积木或许无瑕，可人心无法永远纯粹，真人头上的疤痕便是证明。完全纯洁的积木所搭就的堡垒，却在顷刻之间崩塌——或许其中有鹦鹉大王的搞鬼，但是我想即便是真人搭建，或早或晚也会面临这样的结局，因为越是纯粹的东西越脆弱不堪，没有痛苦、恶意、悲伤与孤独，也就不会有与之对应的坚韧、勇敢、乐观与悲悯。
在动画中，《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是母亲久子遗留给真人的一本小说，真人曾读得热泪盈眶，或许正是这本书的启迪，让真人选择回到他的现实世界，选择直面并驾驭自己的人生。宫崎骏在最后，并没有告诉我们“你应该怎么活”，而是询问我们”你想怎样生活？“先生曾经以无数美好的动画唤起我们对世界的好奇、善意与热爱，构筑起他独一无二的幻想王国，这便是先生的生活之道，如今这幻想之塔将要沉进它的黄昏。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另一个时代刚刚开始。先生并没有强求我们去走他的道路，而是希望我们能够用自己的方式拥抱世界。
在现实中，《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是宫崎骏献给世人的告别之作，而我就像真人一样，看得数度热泪盈眶，如果说这部电影给了我什么启迪，那应该是：爱自己的人生，哪怕它再愚蠢、冷漠、庸常、麻木不堪，正因为它是唯一的真实。一个无法从现实中找到爱的期许的人，又谈何在幻想世界中创造美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