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夏天
写在前面:好多年前的东西了,昨晚拿出来又修改了一下,以前的文字青涩又幼稚。
又是一年夏天。
我已经走过了数不清有多少个夏天,夏这个季节,总是有些惯常,坐在屋中小憩,很快便被蚊虫咬醒,我一边叫骂着,一边伸手向后背拍去,手上沾满了黏汗。夏蝉这时却藏在树枝林叶间嗤嗤地笑了,笑声那么地清脆刺耳,我一时心烦,抓起石子向树上丢去,几秒钟的沉默后又是一阵绵长的笑语。
这会儿我总能看到老奶奶提着重重的水桶经过家门前,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笑着与她打过招呼,与她寒暄几句,而后目送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老街的拐角。就在那里,有一堆老人聚了起来,打牌的、下象棋的、观战的,每个人的眼神都格外锐利,仿佛在棋局中,时光也无隙可乘。
我从院子跑到屋里,从旧式座椅上抓起上衣,套在满是粘汗的身上,走出家门,跑向"一方净土",所谓净土,其实是伙伴们给林子里的小溪取的名字,那是暑假常去的地方,四周被密密的竹子遮掩,溪水很浅很清,周围有堆砌的鹅卵石。听!有敲石子的声音,那一定是他们了,与我一样,都经历了数不清多少个夏天的伙伴们。
依然是老样子,两个男孩早已脱了上衣,钻入浅水中嬉戏,阿宝是个淘气鬼,他总是把水花溅在胖哥的眼睛里,趁胖哥揉眼睛时把他推倒骑在他的身上拍屁股。那时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虽然经常逃课骗妈妈要一块钱给喜欢的姑娘买一只棒棒糖。
夏天背对着他们两个,蹲在地上敲打着小石块,我不知道我是否因为察觉到了她的孤独,才靠近她凑到她耳边说:
"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拉起她的手,悄悄地离开了小溪边,就如设定的一般,我带她顺着溪水向上走,尽头只有一座小山,溪水从山脚下缓缓流出,这里更静,静的怕人。只有溪水潺潺声,和击打着石子清脆的响声。
"喂,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她抓着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要向前走。
"为什么?"
"我害怕,我听说山上有狼,会吃人的。"
"是吗?那可真恐怖。"
我猛然回头,直视她的眼睛,她惊慌地看着我的表情变得狰狞,变得痛苦,变得扭曲。她惊叫了一声冲向了我,我大笑起来,她也笑了。笑声,流水声,蝉声,树叶婆娑声,声声贯耳。交织、编奏夏日的午后。
我并没有向前走,因为她怕,我也怕。我们就这样坐在小溪旁的大石块上,将脚伸进冰凉的溪水中,静静地坐着,偶尔睡过去了,偶尔聊上几句,偶尔又逗她笑了,就这样观望着太阳变得悠长悠长又沧桑地挂在绯云之间,我们该回去了。这时的溪水是很美的,被夕阳与晚霞渲染,红了一半,反射地波光粼粼,含着竹林绿影,仿佛童话的仙境,可望不可及,我们终究该上路了。
儿时的夏天一直是这样。为了感受新奇带来的刺激,我们夜晚偶尔会睡在西瓜地里,躺在满天的繁星之下,在心中许下誓言。我们一起幻想着那些不会发生的事情,我们希望一颗星星忽然像流星一样划落,我们希望暑假永远不会结束永远没有作业,我们希望永远都是朋友。
的确是这样。乡下的学校毕业后我搬家去了城里,在那里读了很多年书,也遇到了很多新的朋友。高考后我回到家乡,当我再次站在那片小溪边时我才意识到一切都不在了,只有那条无言的溪水还在流淌,我能听到流水的潺潺声,我仿佛在午后的日晕下看到阿宝和胖哥在水里嬉耍,这些依稀明灭的画面在脑海中燃烧,仿佛要把这场黑白色调的梦撕碎。我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几十年前这里是那么地安静,唯独有两个小孩,步履蹒跚地走在泥泞小路上,不远万里来到令他们止步的山前。如今我又回去了,这里依然是安静的,静地怕人,只有流水潺潺声,和击打着石子清脆的响声,却唯独失去了让我选择逗留的理由。
不。我看见她坐在溪水边的大石头上,把脚伸进水里。我很震惊,但也悄悄地靠近她,凑到她耳边叫了声:
"喂。"
她吓了一跳,当她回过头时我惊喜地看到她的成长,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黝黑,也漂亮了许多。我坐在她身边,心中百感交集,这么多年没见,我以为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我没有。短暂的失语后,也许她察觉出了尴尬,开口问我:
"考试怎么样?"
"不错,我打算报考省内的大学。你呢,你的成绩还像以前那样好吗?"
她嗯了一声,没有回应我。又是长久的冷漠,我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我问她:
"我们回去吗?我该收拾东西回家了,以后有机会再聚,选个正经的地方。"
最终我是一个人走回家,那天下午我赶上了末班车,坐在窗前我注视着村里的绿色菜地缓缓向后移动,逐渐跌落在天际线之外,夕阳如火点燃了天与旷野交合处的云彩,于是西边的天界燃烧起来,安静的烈焰像一幅画,古老的画幕俯视着人间傍晚的烟火,我能看到村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那是七月的傍晚,一束花随着风吹进电车的窗户,拂过我的脸庞,我能感受到微风浮动,风里夹杂着数不清的香甜。我回想起夏天最后叫住我对我说的话:"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呢",我没能明白,但是如果下次再见面,我一定要好好地招待夏天。
大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去重庆做培训兼职,在一次逛夜市的时候遇到了夏天。她穿着一件浅绿色T恤,在喧哗中安静地写着什么,面前摆着小摊上放着各种没有封面的书。我很意外,这些年我曾试图从她给的电话里联系她,但是不久后那个手机就销号了。
"夏天!"我叫她。
她抬起头,那一刻我看见她笑得弯弯的眉毛:"嘿,你来啦。"
那个夏天我一直待在重庆。她在村子的幼儿园做教师,住在幼儿园对过的出租屋里,她去夜市摆摊卖的没有封面的书全是她这几年写出来的东西,她说买她书的人不多,买了估计也不会看。但她还是坚持去写,她说有些牢骚写出来比闷在心里舒服地多,她说她写的东西都是些无病呻吟的文字。
她生病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我们忙活着把幼儿园孩子们的玩具收到屋内,我看着她坐在屋檐下的背影,看着她脸上若隐若现的笑容,我问她:
"你在这里待多久了。"
"你去大学那年。"
"你没有上学吗?"
"我生病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没事,会好的。"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她起身离开了。后来我从阿宝那里听说夏天在高中的体育课上忽然吐血晕倒了,后来很久没有去过学校,她生病了,但是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病,所以大家都传言夏天要死了。一年后,夏天回到学校,还是与以前一样活泼,谣言也就烟消云散了。
从那天起我们没有聊过生病的话题,我每天下班后都会去她那儿陪她看小孩子玩耍,看她笑得像那些孩子一样开心,想她还是年少时陪我去溪水上游的样子。每当下雨天,她都会坐在窗边写东西,我找一首舒缓的音乐放在她身边,然后躺在床上听雨。我看过她写的文章,不是她吐槽地满篇牢骚,她把每个季节遇到的人、有趣的事情都记录下来,有时候编成一个故事,有时候写成碎碎念。她写了四年,我看她的夏篇看了一整个夏天。
不得不说,重庆的夏让我留恋。这是一个看起来崎岖又拥挤的城市,我兼职的地方处在市中心,大楼之间因为地势凹凸不平而紧靠在一起,从大楼的落地窗前能看到远方长江支线的流水与船只,但城市大抵都一个样子,一样地人潮汹涌、车辆川流不息;一样地被玻璃与钢铁反射地锃亮又温暖的石板路;一样地路边有卖五毛一个的包子。然而重庆的乡村却很有故乡的味道,夏夜的雨敲打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像虫鸣一样嘈杂但不会惹人心烦,整个村子都被雨覆盖,我能听见初夏的花破土而出的声音,泥土的香气像一杯掺了可乐的辣酒,说不清甜与苦的滋味。
我就待在这样的城市里度过了一整个雨季,当大洋的季风离开时,我坐上了去往西安的高铁。我没办法待在一个安逸的角落里很久,我有必须要追求的东西。走的那天我是悄悄地,我没有告诉她我以后再也不能去她工作的幼儿园,也不在雨天看她写东西了。我坐在高铁上,窗外的风景呼啸而过,我想如果下次再见面,我会拥抱夏天。
后来夏天过去了,我也忘记了夏天发生的所有的事。直到一年后我再次回到家乡,村口小卖部的阿宝出门迎我,他说我有个包裹在他那里待了快一年了,夏天寄的。
包裹里有一本厚厚的书,封面用四叶草包装的很漂亮。我抬头看了看阿宝,他在吸吮一只雪糕,奶油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到他的破人字拖上。我翻开书,书的第一页有一句话,后面全是白纸:
"我想好了,这本书叫遇见夏天。"
我朝家里走去,听见耳边全是蝉鸣。
又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