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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板路高高瘦瘦,皮肤白净,鼻梁高挺,细长眼自带柔情,瘦长背影透着忧郁,尽显风情。
其实德板路是农村汉子,从百里外的村子里“嫁”过来,做了我们村村支书的女婿。村支书俩口子卯足劲折腾,只生了两个女儿,却个个如花似玉。大女儿玉枝复读了两年没考上大学,便歇在家里,书没读成,眼睛却高度近视了,不好意思在农村里戴眼镜,看人便眯眯的;别人看她脸如银盘,肤赛新雪,但总觉得缺了生气,神情呆板。仁板路“嫁”的便是这大女儿。
德板路之于妻子一家,是堵住悠悠众口的体面物,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他存在就够了。于是妻子对仁板路,便有着几丝谦卑,入心入肺的话总也说不出来。妻子一家之于仁板路,是一个无奈的港口,令他不能有完整的男人尊严,却又让他离不开,毕竟厚实的家底可以让他不至于像村里其他男人般去窑洞里挑煤。妻子于他,更像姐姐,机械地照顾他。她的呆滞与卑微总也让他的爱火旺不起来。
我们这个地方生产黑色黄金——煤炭,全村的精壮男人无一例外地都下窑挑煤。煤矿24小时不停工地挖,男人们便过着两班倒的生活,时而白班,时而晚班。
德板路有一次出于好奇,跟着别人下了一次窑,几乎垂直的高度,昏暗的光线,令人窒息的稀薄空气,黑鬼似的同龄人从更黑暗处钻出来的样子,均让他心惊胆寒,魂飞魄散。他几乎是全程爬着出来的,从此再也不敢靠近窑洞,甚至听到窑洞两个字,便两股颤颤。
那时还不兴出来打工,于是无法下窑的德板路只得拥有另一份工作——操持农活。田里地里总有做不完的事,当男人们提着性命在黑暗的窑洞里抢挖煤时,全村的女人们的身影花蝴蝶般散落于田间地头,这当中也有了德板路的身影。
但一有空闲德板路便会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东家逛出西家进,打点小牌,喝点小酒,有时懒懒散散地游荡在乡间小道上,任身影长长短短扯落一地。“板路”在我们家乡话里就是有点臭讲究的意思,王思德是他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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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这样不思进取、不像男人的男人在农村里是会遭唾弃的,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他的忧郁气质,他的慵懒语调,他的斜斜的笑眼,让村里的老少爷们鄙夷不已,却让一众老小媳妇痴迷万分。
在田地里忙乎时,他成为了她们嘴里的调味剂,争相七嘴八舌地谈论他,调侃他。他也乐于与她们拌嘴,以他一贯的轻柔语调,以一敌十地笑闹着,挤兑着与她们周旋。有时闹厉害了,老媳妇们便蜂拥而上,将他掀翻在地,揪的揪头发,扒的扒裤子,当然还是不敢扒光了。小媳妇们红着脸在边上嗤嗤地笑。他从来也不生气,拍拍屁股抽根烟,照样打着嘴趣,闲疏着农活。
这当中有着多大隐秘的快乐,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这里面有一个人认真地脸红了。她是德板路老婆的堂妹,名唤玉燕,嫁的是本村不同姓的人。玉燕声音清脆,眼神明亮,脸颊耳垂下方细碎的绒发在阳光下轻盈如丝絮,闪耀着缕缕柔情。
她嫁的男人唤做“黑皮”,顾名思义,皮肤黝黑,粉状的煤灰似乎长在了皮肤里,怎么也搓不下来。他是技术绝佳的挖工,但长期不见光的窑洞生活让他神情萎靡,木偶一般生活着。身边的妻子也许还没有黝黑的炭块让他激动。玉燕的落寞是显而易见的。
毫无意外地,女人被德板路吸引住了。每每有他的地方,都有她的热切的目光。一旦被回望,她便如小鹿般立即收了目光,低头给他一个侧脸。他在人群中总能接收到那道灼人的目光,如小手抚在背心,一下又一下。当他顺着目光捉回去时,看到的是一侧若隐若现玲珑的曲线。他的心动了又动,不肯停歇,此后看她时眼神中便多了些深刻的意味。
农村里枯燥的时日哪容得这般啰嗦!郎有情妾有意很快他俩便戳破了那层纸,天雷勾地火地搅和到了一块。广阔的田地,茂盛的山林,黑幕般的夜晚,黑皮上晚班时分,为他们的约会提供了无尽的机会和场地。
露水的夫妻却也有难得的真情,两人尽心尽意地喜欢着彼此,暂时忘却了各自的家庭。女人细密的心思总能落在男人的眼里,地里的活赶人,又碰上女人非常时期时,德板路宁可放下闲逛或自家的活,也要实心实意去帮她。两人都是读了书的人,偶尔男人会写几句话送给她,她如获至宝,感激涕零。男人在家里得不到的温存和灵动,女人想方设法地补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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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用情之深已成包不住的火焰之势,他俩以为只有天知地知的事,其实已是满村风雨,人尽皆知。有天晚上,黑皮去做晚班,下半夜了,两人在女人家的床上爱得缠绵悱恻,赌咒发誓地要相好一辈子。
此时德板路的妻子玉枝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往女人家里赶。这么多风言风语早就进了她耳朵,今晚当他的男人又半夜不归时,她终于按耐不住,眼镜也没顾不上拿就蹭地起身直奔堂妹家。
她首先在她家卧室窗户下听了听,果然有男人女人的窃笑声。她怒火中烧,几乎要炸裂,用力拍着窗玻璃大喊道:“你这个畜生,你给我出来!”窗内嬉笑声戛然而止,一阵细碎连密的窸窣声后,女人打开窗户,颇不耐烦地说:“姐姐,你不要睡的吗?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喊叫,不怕人笑话啊!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这!”妻子气得血脉喷张,苦于无法立刻入内捉拿,想着跑到前门去截。正当考虑之际,一道隐绰身影从她身边嗖地飘过,立刻隐没在黑暗中,女人厉声狂喝,可身影压根就没停,女人眯着900度的近视眼,愣是没看清楚他的样子。
德板路在仓惶中无声地笑了,看到又能怎样?我不说话,你看得清我是谁吗?
玉枝回到家,丈夫正靠在床头看书,看到她,轻描淡写地问了句:“这么晚了,去哪了?”然后打了个呵欠,又说:“刚刚打输了,明天再给我50块。我困了,先睡了。”妻子懊恼着,可又放松了似的舒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恶意造谣吧!
然而流言像无处不在的影子,日嚣尘上。今天有人说在前面山沟里看到他俩叠在一起,明天又有人说在山脚塘洼边听到风吹过来他俩的窃窃私语……人们拿这事当笑话说,甚至连她的嫌都不避了。
她红着脸找支书父亲援手,父亲不动声色地笑了两声,洞悉般地说:“你让他蹦哒两天,谅他蹦哒不出个什么名堂来!”玉枝想起父亲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开了。
真正让两人关系发生质的变化是在半年后。玉燕在医院做了个手术,据说是去人流了,回家后被黑皮没头没脑地捶了一顿,蜷在床上连续两天落不到吃的。
德板路半夜悄没声息地跑去给她做吃的,两人抱在床头默默流泪。德板路愧疚得无地自容,抽泣着说要离婚娶玉燕。女人也哽咽了,说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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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笨拙而紧张地谋划着出走的计划。玉燕家的钱都在黑皮手上,她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德板路的钱一向是问玉枝要,他自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于是半个月内,他憋着不抽烟,不打牌,省出了小小的一笔盘费。这天一大早,两人约在火车站,搭上了去省城的绿皮火车,像商量好了一样,他们居然都是轻装上阵,并不像长期出远门的样子。两人尴尬一笑,像模像样地讨论起下车后的打算了。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省城,刚一出站,攒动的人头,陌生的口音,混浊的汽车尾气热浪似的猛地袭来,两人傻眼了。玉燕怯怯地拉住他衣角,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
德板路镇定了一下,四周打量着,眼光扫到了广场边一块招工的纸板,上面写着“砖厂招工,有意向往左走。”他眼前一亮,拉着她便往指示方向走。一番讨价还价,两人被拉到了城郊的一家砖厂。砖窑靠山崖而建,上部有井盖大的一片天,底部有四个低矮的出入口,在外面做好的泥坯被人用板车源源不断地推进去,一圈圈码好,中间穿插煤饼,最后关上底门,点火烧制,数天后熄火冷却,或老或嫩的砖就成了。
德板路被分配去挑砖,玉燕去做泥坯。当他第一次挑着重重的泥砖猫腰钻进砖窑时,他想起了那次下窑经历。一样昏暗的光线,一样逼仄的空间,一样混浊的空气,一样晒得鬼似的同伴,不一样的只是黑色的煤块变成了红色的泥坯,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玉燕同样在当天必须完成定量任务的噩梦中挣扎。相对于家里的农活,这里的劳动强度大了许多,容不得有丝毫的喘息!
当天晚上,两人揉着酸痛的腰身,欲语还休。悔意似墙缝的草,倔强地从各自的心里生出。最后还是德板路悄声问:“要不回去?”玉燕微一偏头,算是默认。好看的鬓角绒毛仍然勃勃地招摇着,可德板路已失去了拨弄的力气。
第二天早上,两人各自出现在自家。玉燕做了几个好菜,热好了酒。黑皮刚好下晚班回来,眯着眼照样挑剔着她做的菜。
德板路回到家后,什么也没吃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后已是天擦黑,孩子在叫爸爸吃饭,妻子仍然温吞吞地忙活着里里外外。他惬意地长舒了口气,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此后,德板路与玉燕不再提约会的事,路上碰到,也是哈哈一笑便各自走开。露水夫妻原来是这么回事!太阳一出来,露水便消失无踪。德板路暗哂着,又啐了一口,似是对太阳,又似是对自己。
德板路当然还是女人堆里的开心果,玉燕也照常在旁边哧哧地笑。只是,德板路的背心又有另一只手在轻轻地挠啊挠,一下又一下,他心领神会,猛一回头,目光又捉住了另一只好看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