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稚峣

        月亮在村庄上方。

        傍晚下的村庄，渐渐走进寂夜的辽阔里。四周的黑寂慢慢爬上几堵院墙头。整个村庄将自己装进魆黑的套子里，仿佛一切喧嚣都被夜色的巨幕缓缓合上。蜿蜒曲折的村道，宛如一条夜色中的墨带，轻轻缠绕在村庄的肌肤上。我走到院子中央，清漾漾的月光铺在我身上。一直到我的脚踝。我无言以对，只能半仰面庞，任由那清冷月辉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如同一个无形的吻。

      一阵无声的风，吹醒了半寐的村庄。却轻轻徐徐，只引得那些白天难觅的虫豸鼓噪起来。虫翅震颤的声音，先于夜风的脚步靠近村庄的外围。接着，窗框响动，树影娑娑作响。今晚的月亮，捧着大肚腹，在稀廖的星空下，轻吐着寒气。村庄和遥远的天空之间，扬起了一层朦胧的灰纱。院子里一些裸露在月光下的东西立刻明亮起来了。另一些背阴的东西，隐匿在黑色的虚空里，无法捉摸它的动静。可我能听清楚那些在暗处角落里生长的声音，窸窸窣窣地朝着脚踝边挪动。此时，万籁俱寂，有一些生命却远赴山水，拔节高长，争取在次日的日头爬上东山时，离天空又挨近一步。

      月亮高悬。几片停留在村西头的云一动也不动，守着西边群峦的豁口处。夜里没人看那几朵云，连暗淡的星星都不靠近它们。月光如细丝般温柔地渗透进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给静夜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幔，无暇把云朵染成漂亮瞩目的颜色。那几朵云，多像这个村庄世世代代为居的人，守着这片土地，从一块泥土里走出来，最后走进一块泥土。村庄没有给他们更辽阔的天地，只给他们柴禾、粮食、黄土和月亮。

      我翻起身去看院子里月亮。屋内没有月亮，月光将够从亮堂的窗户里伸到炕沿根。地面上一层银白色的月光，并不灼热，只将屋内和屋外的村庄照亮——从沦陷在茫远的黑夜里暂时挣脱出来。月光仿佛被无形的门槛阻挡，始终未能跃上那温暖的土炕。一家人正在煨得烫烫的土炕上沉沉睡去，做着长短不一的梦。那些梦也够不到这满地银白的月亮。我将梦留在被窝里，而我的眼睛需要那一地铺白的月光。我眼里的目光长时间的消沉暗淡，我需要这一地的月光来住进我的眼睛里。我缓缓步入院子中央，直面那悬于中天、圆满无缺的月亮。我的额头和鼻梁也落满了月光。远处的浩门河在夜色中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喘息声，如同大地深处的脉动，蛰伏在南边的山麓间。声音并没有消失，而是起起伏伏飘到村庄上空，和这月光一并落下来。

      原来，浩门河还活着。

      我多久没听过他热烈的咆哮，没见过弓起的腰身。多年以前的一场暴雨过后，我到河岸边捡上游漂下来冲到河岸的柴禾，塑料瓶。还有一个破玩具。我就听过他喑哑的声音，听久了让人生畏。雨又赶来，他青筋暴起，河对岸的马匹转头逃走。这是多年前一次生命的畏惧。我怕那些喑哑的声音灌入我的喉咙，占据我的声音。那隆起的臂膊会将我瘦弱的身体高高举起，再狠狠摔下。我顾惜自己的生命，后来远远逃离了。浩门河的声音再次飘到我的眼前——在一个有着月光的夜晚，河水的喘息声飘到村庄的一户人家，院子里有一个惧怕河水声音的人。可这一次，我并没有转身逃走。我听着远处的河水声，压着其他一些微弱的声音，向我的方向跑来。浩门河到我家的院子，有一条径直小路。

      我的身体开始隆隆作响。满地铺白的月光也变成了沸腾的水汽。

      菜园里堆放着一摞柴禾，是南墙根几棵树伐倒锯断摞上去的。尽管树不长根不发芽了，可鸟群还是爱往柴禾上扎堆筑巢。月光顺着一层层的柴禾，跳跃到最底下的菜地里，留下一道光痕。我又凑近圈棚顶的瓦片，一团一团的月光晃悠悠地流泻而下，顺着我眼睛到远处高空的月亮，有一条月光小径。小径上的每一块瓦片就像一处浅浅的水洼，积满了盈盈洁洁的月光。每一处的月光，都噗嗤噗嗤地朝我的眼睛笑。我才明白苏东坡所言的“庭下如积水空明”的意境。

      我转过身，我的影子撑着我。我月下的影子，和我的具体身形模样别无二致，影子的心里也装着村庄和月亮。夕阳下，我常溜达着回到村庄的路上。夕阳被西山拖着疲态的身体，缓缓将身体瘫倒到山那边去了。我的影子比我先踏入村庄的土路。影子在我的脚步前面摊开一条长长的暗黑。村庄并不认识他，但照旧和他打招呼，他没有语言，呼出的气凝成一团浅淡的雾在地上洇开。他走得比我先摸到院子大门的铜环。月亮下的院子里，他又走在我身后。陪我看月亮。

      月光如洗，静静地铺洒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我站在院子中央，任由那清冷的银辉穿透心扉，与内心深处的宁静融为一体。村庄的夜，不再只是寂静与黑暗，而是被月光赋予了生命与希望。远处，浩门河的喘息声依旧，却不再令人畏惧，反而成了一种温柔的陪伴，与月光交织成一首悠长的夜曲。 我闭上眼，让心灵随着这旋律飘向远方，仿佛能触碰到那些遥远而又熟悉的记忆，它们如同月光下的影子，虽不真切，却温暖而清晰。

      此刻，我深深地感受到，月亮与村庄，不仅仅是夜空中最亮的风景，更是心灵深处永恒的归宿。它们见证着岁月的流转，记录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却始终以不变的温柔，照亮着每一个归家人的路。当最后一缕月光悄悄隐入云层，我知道，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而这份由月光与村庄共同编织的宁静与美好，将会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

      月亮和村庄，不仅亮在村庄的上方，更亮在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