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简介的时候误会《又见奈良》是一部又苦又涩的影片,没想到电影的基调不乏温情和幽默,用温暖的方式来解读残酷的人生不幸和时代悲剧,观感很特别。
很打动我的一个伏笔,是寻人过程中多次提问“她的日文名字是什么”。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还没观影的朋友们请先收藏)
养女陈丽华,回到奈良之后,最初几年频繁给在东北的养母写信,贴心且孝顺,几年之后突然踪迹全失、杳无音讯。
耄耋之年的老母亲,漂洋过海而来、试图找寻失联的养女(亲生子夭折,这是她唯一的孩子),顺着信封上不断变化的地址,找到了她的前老板、前房东、朋友等好多人,但都没有记得她日文名叫什么。
一、名字的多层指涉。
无人记得她的姓名,第一层指涉社会地位和身份处境:被遗忘的零余者。
身份尴尬的小人物,在茫茫人海中随时随地被遗忘,面目模糊、姓名不详。
她的某任老板,依旧记得她曾经很辛苦做“豆腐甜甜圈”的工作,记得自己误会她偷东西赶走她的难堪往事,但不记得她叫什么“木村还是中村什么、真心不记得了”。
奈良之于陈丽华,是血缘意义上的故乡,她的亲生父母当年就是从奈良去往东北;
而多年之后她本人返回奈良,寻亲未果、四处飘零,故乡却了真正意义上的他乡。
第二层指涉则是语言文化认同的微妙落点。
影片中对语言差异、隔阂的处理,既有温情的好笑之处、也是复杂的反思余地。
吴彦姝饰演的养母陈慧明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养女陈丽华,但不懂日文、并不知道她的日文名字叫什么。
帮助她找人的几位“一代”,虽然血缘上是日本人,但都讲着一口标准的东北话。
其中一位开叉车的大叔,听见打电话“摩西摩西”就挂、抱怨“反正咱也听不懂”,一口东北大碴子味老亲切了;
从小在东北长大,语言文化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的身份认同,而这种差异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在地生活和工作的阻碍。
“不知道她日文名叫什么”,导致在日语世界里搜索查询这个名字这个人的工作变得无比困难。
养母和当地人的交流里,也始终有语言不通的障碍。
但影片将这份障碍描摹得很可爱,对比这份障碍造就的陈丽华人生中的不幸,让人更生唏嘘之意。
第三层指涉则是感恩与延续和平的愿景,“她用了您的名字”。
影片后半段终于揭晓陈丽华的日文名字。
陈丽华回奈良后血缘鉴定失败,没能找到亲生父母,几乎成了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一位好心律师帮助她确认了国籍身份。
此后陈丽华沿用了这位律师的姓氏,名字“明子”的“明”,则取自中国养母姓名陈慧明中的“明”。
普普通通的一个姓名,但却有值得注意的情绪力量:在生命艰难时刻走投无路的人,用名字来纪念对自己有恩义的中国养母。
面对日军侵华的罪恶滔天,遗孤的养父母们,选择谅解战败后被遗弃的拓殖团孩子:认为婴儿无辜,将他们养大成人。
影片在后半段重要的故事节点上给出姓名,一层一层功用投射非常清晰。
仔细想了想,这个名字时间线上可能有bug,陈丽华刚回奈良就应该要起一个日文名字、好方便生活和沟通交流;但电影中说她这个名字是在回奈良鉴定失败之后才取的(参加上文律师故事线),那么在这中间漫长的时间空档里陈丽华都没有日文名字吗,听起来不太合理。
再仔细一想,这个时间线或许并不重要,她是后来才起了日文名还是重新换了一个日文名、逻辑时间线或许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价值”线。
名字是重要的身份符号,也是核心的认同标志。
而影片中“明”的名字,代表着感恩、更代表着对和平美好愿景的期许。
这也是我喜欢《又见奈良》的重要原因之一,诸多细节都明显有广阔的解读空间,有不止步于故事本身的表达投影。
二,以温情方式处理悲剧。
影片最后的处理方式是留白,帮忙找人的退休老警察电话告知人已经死了;但此前的其他东北同乡又打来电话说“有个嫁到隔壁县的,听描述特别像”,前去寻找一番未果。
个人理解中这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信件联系不断的贴心小棉袄失踪数年,举世之间无一人知道她的境况,已经亡故是最合理的解释。
但我也能理解影片“留白”的苦心。(不直白给出是否死亡的结局)
整部片子都是用温情来讲悲情故事的基调,比如其中对“语言隔阂”的几次不同表达。
吴彦姝饰演的陈慧明奶奶来肉店卖肉,通过“咩咩咩”“哞哞哞”“哼哼哼”等学动物叫的方式,成功和说日文的店员沟通“牛肉不要,羊肉没有”,大型活体口技现场,印象深刻。
(饰演店员的居然是导演本尊,自带学动物叫技能)
奶奶和帮助她寻找女儿的退役警察,坐在公园长椅上交换照片,一模一样的掏眼镜姿势、一模一样的仔细欣赏眼光、一模一样的竖起拇指夸奖姿态,一段无声交流很温情可爱。
日军侵华战争的丑恶,拓殖团逃回国时被遗弃的婴儿们的痛苦,年迈母女天隔一方(或者天人永隔)的悲剧,这几乎是一个血色的苍凉故事,但影片的表达却不乏暖色调的部分。
寻亲三人组,一位老母亲本尊,一位老母亲的晚辈(类似于她义子的女儿),一位退休之后生活孤独没有重心的日籍人士,老中青三代人、三种不一样的背景,却有莫名的和谐感。
起初这位日本大叔在居酒屋搭讪“你像我女儿”的方式、让人很想吐槽;
但故事进程里三人的同盟感越来越强烈,都是失却或即将失却家庭温度的某种意义上的“天涯沦落人”。
影片最后放着邓丽君的日文歌,让三位在夜晚的街道上垂着头不说话默默走,我很喜欢这样的结局。
全片中最让我觉得不对味的部分,是奶奶和小泽一同误入祭礼现场。
以观看者的身份闯入别人的热闹里,怀抱无限期望但终究没能找到期盼的人。
我始终认为这样的戏剧表达里“少了一块”,缺了最重要的核心落点。
让影片从写实派的故事画风走向象征性的表达,来得突兀也去得突兀。
并不是要求影片必须讲明白“她死了”或者“她没死”中的任何一种确定走向,也不是对留白式开放式结局有异议,只是对“观看祭礼”这段戏的表达本身觉得困惑。
导演似乎试图阐释“养母想了解女儿生存的地方,想了解她的文化”,但误入半场仪式就醍醐灌顶然后释然了?举重若轻不是这样的轻法。
当然,瑕不掩瑜。整部电影对我来说可看之处远远多过“空缺点”。
薄暮沉沉中,奈良偏远的山区小屋里,国籍是日本但成长在东北的两口子,热情洋溢“口”动模仿乐器、唱着“穿林海跨雪原”,余音袅袅、余味强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