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今年七十有五,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并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烟酒都忌。听奶奶说是因为爷爷年轻的时候,干活累,日子苦,没啥特别的嗜好,就爱喝酒抽烟,后来喝多了抽多了,哪知道喘不上气儿来要命了,上医院去看病,医生勒令要想活命就得戒!也就硬生生的戒了。气管炎就是当时落下的。放在今天,爷爷的病可以拿出来充当反面教材。
每当爷爷喘不上气儿来的时候,总会慢悠悠的扶着桌子坐下来,嚷嚷着要死了,要死了。奶奶总是斜睨着爷爷,一幅嫌弃脸:“你这个老头子,三十多岁就念叨说要死了要死了,死到今天都没死。”
虽然爷爷总是这么嚷嚷,却是个能扛事儿的汉子,听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两人初遇还是在拜堂成亲那天,每每说到这儿,奶奶眼眶都是湿润的,“你们家真是穷,你爷爷一件半新的中山装里头的棉衣,还是补丁套补丁,卧室就一张床!好歹你爷爷也是老大,怎么这么不知道言语!”爷爷是老大,家里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爷爷啥事儿都要做,从不多说一句话,不多争一样东西。当年从太爷爷那儿分户出去,没有从太爷爷太奶奶那儿要一分钱,都是自己给人家编竹器挣来的,什么竹篓子,竹床,爷爷都会。
那时候家里穷,爸爸和姑妈刚出生没多久,每逢过年,第二天要去爷爷丈母的年,爸爸和姑妈太小,脚力不够,路程太远,回奶奶的娘家要越过好几个村落,好几十里路。于是奶奶就让爷爷弄两个箩筐,把爸爸和姑妈抱进去,爷爷搁肩头挑起来,奶奶在后头跟着。爷爷挑的稳我是知道的,因为爷爷后来如法炮制也挑过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忙,我都是跟着爷爷奶奶过的,有一次农忙过了收了菜籽要去榨油,爷爷奶奶不放心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就寻思着带我去,可是榨油的地方离家远,我走不动,爷爷就把我抱进了箩筐,爸爸只生了我一个,所以担子另一头就挑油桶。每次爷爷担担子的时候,半蹲抓紧扁担再发力将担子担起来站稳,只需一只手扶着担子在肩头掂量几下调整好位置,就迈开稳稳的步子,稳稳的向前。
小时候爷爷给了我无限宠爱,我在家里基本到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敢不听,谁敢不应的地步!爸爸妈妈生气起来要揍我都得三思而后行,因为我后台够硬,我有爷爷撑腰。有一回,那会儿我还在上小学,放了学,我伏在桌上写作业,妈妈正在辅导我做作业,那时候我的功课总是做的很差,妈妈并没有过多责骂我,甚至都很少动手打我,当时妈妈只是气急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我的眼泪就刷刷的止不住了。到了饭点,爷爷就踱着步子过来唤我吃晚饭,妈妈没多想就对爷爷说了句:“写完再吃,没写完还想吃饭?”
爷爷登时就生气了,怒道“作业不写就不写,你不吃饭孩子得吃啊!”爷爷突如其来的怒气把妈妈都吓到了,握着笔石化的我,吸了吸鼻子眼泪都被爷爷吓回去了。我觉着也没什么呀,不明白当时爷爷怎么生那么大的气。还是因为爷爷疼我吧。
从来,我只会想到什么就要得到什么,爸爸妈妈不以为意的,爷爷总会想方设法为我做到。我说我要弓箭,爷爷就去削竹子,给我做弓,我嚷嚷着弓还得有箭配,爷爷就去削竹子,不过爷爷总是不肯帮我把箭头削尖,总是削的钝钝的。我每每央求爷爷给我削尖了,再尖点,爷爷总是摇着头不肯答应。
爷爷不善言辞,奶奶却嫌爷爷太木讷,在我们那一带,像我爷爷这个年纪能读到初中的,少之又少,我们家过一条马路有户人家,那家的老爷爷就是镇长,跟我爷爷年纪相仿,也是初中毕业。而我爷爷做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小队会计了,奶奶都把原因归咎于爷爷不会说话,难于为人处世。可我却知道,爷爷不是吝啬于言语,他只是不屑于多说。爷爷教我认字儿的时候,就会对我说很多很多话儿,我还未认字儿的时候,总是对汉字拥有一种近乎执念的兴趣。有时脑子里总会突发奇想的蹦出某个字符的样子,可那时候的我不认字儿,却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害怕那灵感像音符,跳动了几下然后流失不见,就会跑去找到爷爷,不管那时爷爷是在编竹篓还是看电视,都会停下手头的事,跟着我,走近光亮处。我会拿出个小本本,找只小铅笔,说是写其实是画,就那么画给爷爷看,爷爷总是很耐心的,他会用那双还没有那么颤巍巍的布满老茧的手端起本子,眯着眼离远了,仔仔细细的端详,认认真真的回想像哪个字,小小的我那时候总是揪着爷爷的裤管,急急的让爷爷快点告诉我。不论白昼黑夜还是酷暑严寒,只要我灵光飘来了,爷爷就会陪着我,从不会言词拒绝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写出像样的字儿来,可以说大多数时候都是写不出的,毕竟那时候我还未认字。爷爷是我学习汉字的启蒙老师,他从不扼杀我的想法,从不用言语伤害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培护我的兴趣。
爷爷写的字儿十分漂亮,用漂亮来形容不为过,爷爷的字隽秀,借用启功先生对褚遂良的评价:“毫端犹带带绮罗香”来评价爷爷的字儿一点儿没错。虽然爷爷只是寒门子弟,可这不是更加难能可贵了嘛。从小到大,我的字儿都被大人称赞漂亮,每每被问及师承哪家?我都会认真的回答道:“遗传,遗传爷爷”。
现在我大二了,小时候的事儿还恍如昨日。
仿佛还是昨日,夏日炎炎知了扯着嗓子不停嘶吼,我懒懒的睡着午觉,爷爷怕我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总是三点多一刻把我揪起来,端两张小板凳,坐在巷子里,一老一少,就地画图,石子为棋,下的不亦乐乎。
仿佛还是昨日,春暖花开,时值正午,家家生气了炊烟。爷爷与我在房里执子对弈,爷爷总爱悔棋,悔了棋还笑而不语,每每恼的我直接起身掀翻棋盘,扑到爷爷身上就掐爷爷的脖子,爷爷也只是笑而不语,爷爷很少笑,但笑起来,脸上的褶子都熨平了舒展开了。每每这时候,奶奶总会抄着锅铲冲进房里,佯装生气的责备爷爷道:“你这个死老头子,你就不能让着点孩子么!”
仿佛还是昨日,奶奶不在家,我得跟爸爸妈妈住,可是我害怕,也不愿意跟爸爸妈妈亲近。于是半夜偷偷跑到爷爷给人看房子的住处,立在门口急急的敲打大门,唤爷爷来给我开门......
仿佛还是昨日,爷爷买了糖为了不让我多吃而骗我是在路上捡的,最终被我识破,一袋子糖一天被我解决......
仿佛还是昨日我吃吐了生病了,躺在被窝里,爷爷的大手在我背上轻拍哄我入睡......
仿佛还是昨日......
可是今日,爷爷老了,我总是会时时想起这些事,不敢忘记,总想着记下来,今天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