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幸儿,去关了门罢。”
昏黄的油灯闪着微弱的光,摇曳着映在女孩半旧的衣衫上,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桌椅板凳去阖紧微关的门。
“啊——”眼前突然冒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女孩吓得惊叫出声。
“姑娘别害怕,在下戎念,遇到一些麻烦,可否在此借住一晚?”
幸儿回头看看爹,看到他缓缓点了点头,才敢将门让出一道来,因为惊吓睫毛忽闪忽闪地像飞舞的蝴蝶。
“幸儿,关门罢。”
看着戎念扶桌坐下,爹再次出声。
幸儿赶紧关了门,顺便将昏黄的灯光挑的亮些。
“幸儿,去做碗面。”
“阁下可是红莲门门主戎念?”
“正是在下。您老?”
“不过是一个不中用的老人,守着小酒馆等死罢了。”
“那……”
戎念还想问点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口。老爹起身拿来一壶烫好的酒,细细地斟满两杯,并不着急品尝。再次起身拿来一个有点生锈的铁盒,铺开一卷针灸包,露出一排长长短短闪着银光的针。又转身拿来一个盛着半盆水的铜盆。
“戎门主洗把脸罢,面该好了。”
话毕,幸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过来,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幸儿放下碗坐到对面,托着腮打量戎念。看得出他已经极度饥饿了,却只是把面大口大口地送进嘴里,然后慢慢的嚼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真是个极有风度的人呢,幸儿心中这么想着,又不由自主地偷偷看对面的人。洗干净了满脸的血,戎念眉目清朗,即便是落魄至此,也难挡眉间的英气。这世间竟有如此貌美之人,幸儿看着看着,想着想着,脸上便抹上了两朵晕红。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爹看出了幸儿的变化。
“幸儿,去睡罢”。
“可这碗……”幸儿急了,找着借口想多呆一会儿。
“碗明日再洗。去睡罢。”
幸儿抬头,对上爹坚定的眼神,不甘心地起身回屋了,一步三回头。
/02/
老爹在旁边静默地端着一杯酒,看着戎念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空空如也的碗。
“戎门主若不嫌弃,我想看看门主身上的伤。”
戎念点点头,开始动作。
背后的衣裳已经被血染红,粘在背上,老爹拿来剪刀,不忘在旁边烧的正旺的火炉中过一下,剪下无法脱下的布料,没有半分迟疑。
背后的肉已经黑红,翻在两侧,隐约看得见连着肉的骨。
老爹拿起一根银针,过火炉,刺进去,银白的针迅速黑掉。
老爹摇摇头,拿起一旁捣好的草药,仔细地敷满伤口,又拿起一卷干净的白布,小心地裹了几圈,这才打上结,再帮戎念披上一件半旧的长衫。
“天盲族终究是回来了。”老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着戎念。
戎念望着摇曳的油灯出神,许久才缓缓开口,“是啊,红莲门被灭,天盲族终究是回来了。”
/03/
二十年前,酒馆还要热闹得多。
多是卖苦力的百姓,趁着休息来买碗最便宜的酒,坐着闲扯几句。
当时小城在天盲族的暴虐统治下,人人拼命卖苦力,每天都累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依旧食不果腹,只能靠一碗酒麻痹神经,坚持干活,继续讨生活。
每天闲扯着闲扯着,大伙就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推翻天盲族!
受尽苦楚的百姓们一拍即合,于是每天的闲扯时间每个人都眉目里都多了一些藏不住的紧张和兴奋,日子在大伙的紧张与兴奋中一天天过着,终于在那个飘着大雪的冬天,大伙拿出了藏在酒馆的刀枪棍棒,在戎德的带领下与驻扎的天盲族士兵拼得你死我活。
那场乱战持续了两天两夜,最终尸体遍野,血流成河,雪白的大地被染得殷红。
“这血红的大地,多喜庆!不如我们就叫红莲门吧!”戎德说,大伙纷纷赞同。
于是大伙浩浩荡荡冲进天盲族奢侈的皇宫,簇拥着戎德坐上那以前见都没有见过的龙椅。
雪还在洋洋洒洒地落着,重新把大地铺成白色,一切都还是曾经的模样。
只是,换了朝代。
“天色已晚,客房已经收拾停当,戎门主早些歇息罢。”
说完,老爹悄悄走掉,轻轻地掩上门,也把陷入沉思的戎念隔在门内。
/04/
“戎门主,该吃早饭了。”
次日,戎念被幸儿咚咚咚的敲门声叫醒。
他起身打开门,看见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幸儿天真的笑脸明媚得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亮闪闪的眼眸像星子,一直亮到对方的眼里去。良久,幸儿倏地红了脸,转身跑掉了。
戎念笑笑,回房洗漱,然后出门,关门,去前厅吃饭。
饭桌上是简单的咸菜、馒头和米粥,只有幸儿坐在桌前低头摆弄手里的筷子。
“老爹呢?”
“爹说出去办点事情,叫我们不用等他。”幸儿依旧低着头,声音小小地答着。
戎念坐下,拿起一个馒头递给幸儿,幸儿惊讶地抬头,见戎念的手坚持伸着,半晌,才红着脸接过馒头。
“幸儿,这名字真好听。”戎念没话找话。
“爹说,我一出生娘就死了,所以我能活下来很幸运。”
“幸儿,幸儿。”戎念念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吃了饭,戎念帮着幸儿收拾完饭桌,便坐在前厅晒太阳。初冬的阳光已经开始不那么暖和了,戎念还是眯着眼睛,一副极享受的样子。
幸儿装模作样地在柜台里忙着,不时抬头看一眼那个尽情享受阳光的男子,总觉得他似乎更耀眼些。
没有什么生意的酒馆里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
谁也不知道戎念半垂的眼帘掩了多少戾气,红莲门被灭啊。
/05/
酒馆打烊的时候老爹回来了,带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没来得及吃饭便拉戎念进了里屋。
幸儿看着那屋里的灯亮了一夜。
原来爹带回来的,是当年带头起义的人之一,精通易容术。因为他只求安稳的生活,所以选择了做一个普通百姓,这才躲过这场浩劫。
“戎门主,我知道你心中的恨,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老人起身的时候留下这么一句话。
老爹也起身去送老人。
“麻烦老哥,我们当年经历的难以聊生的统治实在是不想孩子们再经历一次了。”老爹说着,颤巍巍地拱了拱满是老年斑的双手。
老人摆了摆手,便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坚定地走了。
老爹一直望着老人的背影看不到了,才转身进门。
“幸儿,去叫戎门主吃饭罢。”
饭桌上,戎念依旧时不时打趣幸儿几句,看着她红了脸,才开始好好吃饭。
老爹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几乎微不可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平淡,且幸福。
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戎念这么想着,吓了自己一跳。
/06/
一个月后的黄昏,老人只身来了酒馆。
“都已经准备好了,戎门主随时可以动身。”
“谢过二位。”
戎念真诚地行了个礼。
当天夜里,酒馆来了两个精壮的汉子,抬着一个大箱子,打开,是两个盒子,三把淬了毒的短刀。
这一个盒子里,装的是爹的脑袋,戎念知道。
老人打开另一个盒子,准备给戎念易容。
“等一等,”戎念说,“我想跟幸儿说几句话。”
戎念和幸儿就那么怔怔地对视着。
“幸儿,待我成功之后,做我的妻可好?”
戎念伸手想摸一摸幸儿乌黑的头发,被幸儿闪身躲开了。
“你去罢,幸儿只想做普通的女子。”
幸儿抬头,深深地望进戎念漆黑的眸子,泪水便盈了满眶。
“幸儿……”戎念还想说些什么,幸儿却转身走掉了,戎念伸手去挽,却只抓了满手空气。
他终究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连一片衣摆也没有抓到,杏
幸儿这么想着,泪便扑簌簌地落下来。
/07/
第二日,天盲族的皇宫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那是专属于胜利者的轻蔑的笑。听说今日,有人要来献上红莲门前门主戎德的首级。
这天早上,幸儿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只偷偷在帘子缝里目送面目已完全陌生的戎念朝着皇宫的方向走。
午时刚过,天盲族族长被刺的消息便传遍小城。
听说戎念在他打开装戎德脑袋盒子的瞬间用短刀刺进了他的喉咙。
那盒子,终究是没有打开。
“他得手了,他得手了。”幸儿喃喃地念着。
那天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一如二十年前的那场雪,把一切都装点成原来的样子。
就像,他没有来过。
/08/
传言红莲门的新门主不近女色,一心为民,勤勤恳恳,为着一个更繁荣的小城焚膏继晷地忙着。
奇怪的是,向来不近女色的门主却独独喜欢仓央嘉措那句缠绵悱恻的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谁也不知道,戎念常常朝着酒馆的方向,痴痴地望着。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