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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咳,咳。”老黄将车窗玻璃降下,扔出去的纸巾一刹那被甩的不见踪影。接着,呼呼的冷风漫无目的冲进车内,“咳,”老黄微微将头探出,顺着呼啸而过的气流向后吐了口浓痰,赶紧缩回车内,关上车窗。
“要不去医院打个吊瓶吧,会好的快点。”驾驶座上一直开车的老甘关心的劝道。
“还没这个必要,吃点消炎药可以扛过去。”老黄感觉鼻子又开始不舒服了,抽了张纸巾,使劲擤了下。
“他们几个也真是的,就不能让你多歇几天,天天打电话催着赶过去。是去挣钱啊,还是玩命啊。”老甘愤愤的说道。
“咳,咳咳。”不知为什么,听到“玩命”二字,老黄突然咳的更厉害了。好半天才慢慢舒缓下来,可能觉得有些无聊,也可能是不想听老甘再唠叨些什么,老黄朝中控台的触屏上点了下。
“欢迎收听民生之眼,最近天气忽冷忽热,因流涕,发烧到医院就诊的患者悄然增多。记者从疾控部门获悉,目前全省已进入流感季节,卫生部门将部署。”
老黄又伸手去按了下了,嘴里嘟哝着:“都是些事后诸葛亮。”
“呵呵,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能翻云覆雨,掌控全局啊。”老甘咧着嘴,看的出他是在真心的恭维老黄。
“欢迎收听财经焦点,据市统计局最新数据,我市房屋销售价格同比上月上涨0.1%,涨幅实现连续三个月下降,我市将进一步加大。”
老黄没有搭理老甘,又伸手按了一下,这次没有换台,而是直接关掉了。“开累了,叫我一声,我先眯会。”说着将椅背调到最低,盖上外套,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躺下。
银色的进口奔驰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待了足有九个月的H市,在身后渐行渐远,老甘看看坐在副驾驶上这位老同学,连睡觉时也是眉心紧锁,好像永远都处在思考的状态,要是生在古代他一定是一个搅动风云的谋士,这样想着,老甘好像有点理解他为什么不愿听那些电台里陈词滥调的新闻了。
再过几个小时,这个小城的一切将与他们再没有多少关系。他们正在冲向下一个目标,去实现更大的“野心”。
在跟老黄合作之前,老甘也承认自己是有“野心”的,毕竟是做生意的,如果没有点这个东西,怎么能让自己的资本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呢。但当时老甘对“野心”二字的理解与现在却是有天壤之别。
老甘之前是做家具行业的,十五六岁便辍学,跟同村的大伯学习木工手艺,学了几年后出师开始接点木工活,有时候还会跟着工程队一起走南闯北,干了几年手头有些积蓄,在外面也认识了些家具行业的朋友。老甘敏锐的察觉到,家具市场随着房地产行业的爆发会有很大潜力,而当时纵观整个家具行业也找不出几个像样的大品牌,如果现在进入,努力经营,说不定将来能成为这个行业的大佬。这就是老甘最初的“野心”。
老甘是那种想好了就干,绝不磨蹭的人,拿着几年的积蓄和从亲戚朋友那借的钱,办起了一个小型家具厂,开始只做些橱柜,桌椅等实用家具,由于老甘注意控制质量和利润,还经常出去学习一些新的技术,没几年功夫,订单数量和固定资本都蹭蹭的往上涨,厂子的规模也较之前扩大了好几倍,在当地乃至周边地区有了一些小名气。
就这样老甘掘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俗话说人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有了一还想要二,要三,可这句话也有一个不容抹杀的前提,那就是你的才华必须得能撑得起你的野心。老甘知道凭自己的才学见识肯定是跟不上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潮流,便决定好好培养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将来好让他扛起大旗,继续自己的野心之路。
在儿子十八岁那年,老甘将他送去美国去学习美术设计,只可惜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儿子对自己给他规划的这条路没有半点兴趣,倒是很喜欢赛车,经常参加一些飙车比赛;老甘每次看儿子发回来的赛车视频,心跳都加速的堪比那200多迈的车速。最终,儿子在一次飙车比赛中冲出赛道,一路打着滚儿冲下坡底,儿子当场丧命,就这样为老甘的野心壮烈“牺牲”了。
这件事对老甘的打击不小,就这一个独苗,还断了根,以后他也没什么心思经营厂子了,再加上这几年赶上消费升级,经济转型,厂子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老甘的野心就像那些异乡的荒坟,渐渐长满野草。
很多时候,老甘一个人会静静的坐在别墅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青山发愣,脑子里想着人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而挣扎的活着,为了实现别人实现不了的目标,还是为了不顾一切的寻求一份真我,他学问不高,只念完了初中,搞不懂深奥的人生哲学,但学的课文里有个人一直让他印象很深,那就是东晋的田园诗人陶渊明。
记得当时在学他的一首田园诗,内容老甘现在肯定是背不下来了,虽然当时因为不会背,被老师罚抄了50遍,最后才能断断续续的背诵下来,但那些根本没入脑的记忆,又怎经得起岁月的磨蚀。不过有一点老甘当时很喜欢研究,那就是课文下面对人物的简介,也许这是因为读它比通过作品了解一个人更不用费太多脑力吧。
简介中介绍陶渊明曾任地方祭酒(古代官职,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长),参军,县令等职。
这表明陶渊明也曾有出仕一展宏图的野心抱负,而且一路也算取得了一点成绩,然而最后却在彭泽县令的任上只待了八十多天就弃职而去,从此归隐田园再无迈入仕途。课本上并没有详细介绍原因,只以此来表明他不喜官场,寄情山水田园。可老甘觉得一定是由于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突然做出那个决定的。
每想到这里,老甘总是不自觉想到现在的自己和那死在异国的儿子,人心可以操纵世事,但却更易被世事所困惑,要是之前的自己也有陶渊明当年的那份淡泊心志就好了。
不过这毕竟是转瞬既逝的念头,又怎敌得过商人天生对利的贪恋呢,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儿子,又怎能看着同样宝贵的财富渐渐缩水蒸发呢。老甘迷上了股票投资,几进几出以后,经验倒是学了不少,可是资产也将尽赔进去大半。正当老甘心有不甘的准备洗手归隐呢,初中时的同桌好友老黄出现了。
老黄以前是做服装生意的,近几年由于大家各忙各的少于联络,也不知他近来做的怎样。不过,看他那沉稳自信的样子,至少应该比自己强很多吧,老甘这样想。
“呵呵,时代不同了,早不做那个了。”这是老黄见面时的回答。接着又是一通说,实体经济不好做,成天操心劳力,反而不讨好。看到老甘一个劲的点头同意,老黄便亮出底牌,跟我们一起干吧。
当老甘听老黄从头到尾说完,惊的下巴半天合不拢,还能这样赚钱吗?
“当然,这就叫泡沫经济,只要泡泡不破,你的资本就只会增不会减。”老黄用一种不容争辩且略显得意的腔调回答道。
“那要是破了呢?”老甘问。
“这就看你的眼光了,跟对了人,只管数钱就是了。”
老甘看看自己这几年的颓败,又想想如同深陷迷雾里的漫漫前路,一咬牙跺脚,加入了这个以老黄为首的业余炒房团。
二
九个月前,在前往H市的路上,其它几个人一路炫耀了他们在老黄的指点下取得的战绩,W市六个月房价被炒高了两倍,Y市八个月房价飙升三倍,他们看了一圈将下一个目标定在了H市,A大都市边上的一个县级市。
这个小团体加上刚加入的老甘共有十人,每人准备两千万的资金,大约两亿的现金,杀入H市的楼市。
刚踏上H市的土地,老甘发现这里的市区房价每平方米仅6000-8000元,可以称得上“亲民价”吧。老黄告诉大家市区有两片旧城拆迁,还有几个自然村征迁,大约有不到两万拆迁户,平均每户至少握着百来万的拆迁补偿款,此刻拉升房价,绝不愁没有人接盘。
老黄组织大家分头考察,把握第一手数据,由于老甘第一次加入,老黄特别把他带到身边亲自指导,这边均价低,流通盘小,有旧城改造的刚需,配合一点学区房和大城市圈同城化的概念,是个很适合讲故事的地方。
他带老甘接下一个学区房二手盘,该小区流通盘不到50套,介于70-90平米之间,只需不到一千万资金,便可一把吃下“流通盘”,这样就相当于牢牢控制住了该片学区房的全部流通市场,而团里其它八个人如法炮制,陆续在市区扫掉了接近500套小两居,总共花出去不到一亿元,这相当于H市二手房交易市场的三分之一的存量,做完这些,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在他们的刺激下,H市房价每平米涨了两千块。
接下来,老黄带大家找到H市有一定规模和垄断地位的房产中介机构合作,开始一天一天的刷新手中的房产挂牌价格,老黄说“只要将手上的房源一起抬价,再散步房价即将大涨的消息,在售的其它散户房东也会跟风抬价,甚至撤单观望,这样市面上的流通盘就基本上不会扩大。
最后,通过地方媒体,论坛,公众号等途径,为H市的同城化,学区房,湖景房等概念造势,使这些观念很快深入人心,可以达到合情合理的间接推动房价上涨的效果。
就这样,又过了不到半年,也就是前几天,他们手中五百套房产基本已被接手完毕,投资了不到1亿,九个月净赚2亿多。
这重新刷新了老甘对赚钱方式的认知,他的野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既然这样,那就开始吧,全力杀向下一个目标G市。
老甘开着车,津津有味的咀嚼着这九个月来的疯狂举动,感觉像刚享用完一场盛宴大餐一般,竟然毫不自知的吃吃笑了起来。
“什么事啊,这么开心?”不知什么时候,老黄醒了。
“呵呵, 还能什么事,说实话这九个月过的跟做了一场梦似的,现在还不敢相信,赚钱竟然这么容易。”被老黄看到傻笑,老甘并没有感到尴尬,因为现在的老黄在他心中,可以称得上他的财神了。人是不会介意高高在上的神笑话自己的。
“呵,咳,咳”老黄还没笑出来呢,又接着咳了起来,拿起旁边的水杯,咕咚喝了几口,又从口袋里拿出感冒药,填到嘴里,喝了几口水,吞下。“来吧,你眯会,换我来开。”
“我不累,你还是歇会吧,咳的这么厉害。”老甘不以为意道。
“没事,刚吃过药,在这干坐着感觉更难受,还是让我开车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吧,再说,刚刚打搅了你的美梦,你接着补回来吧。”老黄总是开这种自己一脸严肃却让对方不得不笑的玩笑。
“呵呵,好吧。”老甘一手握着方向盘,挠挠头笑着说,“前面还有20多公里应该就到服务区了,到那咱们换一换。”
“不,现在,就在前面辅道上停一下吧。”老黄因为感冒声音变的比平时更加低沉,而且语调里还夹带着一丝莫名的急躁。
“啊?”老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向副驾位置瞟了一眼,发现老黄聪明的眼睛里现在竟然显得有些空洞无神,“你没事吧?”
“怎么会这样。”老黄喃喃自语,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楚。
不过奔驰车内的隔音很好,老甘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那微弱的话音,有些不安的劝道:“辅道上停车不安全,毕竟又是晚上,还是在前面服务区再换吧。”
“啊?”老黄好像是刚回过神来一般,“奥,就在这边停一下吧。”
对于老黄的执拗,老甘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刚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也许老黄有他的打算吧,行吧,就在这停下来换一下吧,反正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老甘打开右闪方向灯,并慢慢的降下车速驶入辅道后,刹车,拉上手刹,打开双闪,“好了,来换一下吧。”还没等老甘说完,老黄先打开车门下去了。老甘也跟着下了车,来到辅道边,向后看去,今晚路上的车并不算多,隔上一会才有车子从身边呼啸而过。
老黄站在路边,眼镜一直盯着前方看着什么,老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发现前面什么都没有,也许是有些阴天的缘故,天空中连一颗星辰都没有,前方只有一袭黑色笼罩了所有,像在眼前挂了一张藏青色的帘子一样。老黄却好像深深陶醉在这种单调的景致里。
老甘以为老黄在车里坐久了,想换换气,“那个,到前面服务区再休息吧,毕竟在这停太久不安全。况且你还感冒着,这里晚上的山风太阴冷了,还是快回车上去吧。”
“嗯。”老黄的鼻音有些更浓重了。他转身走向驾驶座,老甘也一脸纳闷的打开副驾驶的门,上车坐下。
老黄坐下后,先拿抽纸擤了一把鼻涕,也许是刚吹了冷风,鼻头变的红彤彤的。刚刚老甘下车时没有给车子熄火,老黄扔掉抽纸后双手抓住方向盘,静静地盯着前方,却没有松开手刹,似乎没有要开动车子的意思,“你还记得灰布老头吗?”
“啊?”老黄莫名其妙的发问让老甘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瞬间就反应过来,他当然记得那个穿着灰布衣服的老头。打了几次交道,老头一直穿一件灰色的布衣,老黄调笑式的称他灰布老头,是H市的一个普普通通的花农。
三
那是老黄带老甘对H市的楼市刚完成第一轮轰炸,效果卓著,H市的房产每平方米的均价已经由刚来时的六千左右狂飙到每平一万,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这在无形中引燃了H市大街小巷关注楼市的浮躁之情,这灰布老头也是这浮躁大军里的一员。
那天老黄带老甘去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准备为下一轮攻势做铺垫,刚推门进去,就听见一阵争执,寻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小伙子正被一个穿着灰布衣服的老头围堵在办公桌前,发现老黄进来,小伙子像遇到救星似的,“大爷,这个您跟我说真的没用,这不,挂牌的房主来了。”说着朝老黄那指了指。
这小伙子姓刘,是老黄特意挑的房产经理人,专门打理自己在该公司挂牌的房源,当初挑选他时,老甘心里还在纳闷公司里那么多经验丰富的经理人,老黄为何偏偏选了一个年轻稚嫩的,后来一想反正选谁结果都已注定好了,不如顺带多给年轻人点机会,能考虑的这么周到,老甘心里不由得更加佩服老黄了。
谁知谈完业务出门后,老黄随即对老甘指点道:“以后要尽量选这种年轻人做经理人,他们大多是刚入行不久,经验不多,且急于争抢业绩建功,利于我们更好的操控全盘。”
“啊?”老甘吃了一惊,也许他没想到,这小小的选人上也要有这么深的算计,不过老甘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啊?”
老黄回过头瞅了老甘一眼,没说什么,扭头继续往前走,也许他能听的出老甘的话头里不单纯只有恭维。老甘在后面看着老黄的背影,越发的觉得这个人有点深不可测。
看着刘经理和灰布衣服老头走到跟前,老黄并没有寒暄半句,开口便问道:“怎么啦,刘经理?”老甘在一旁看着,他发现相处几个月下来,老黄总是不苟一丝言笑。
“是这样,两个月前您刚挂上的那几套学区房,这位陶老先生看中了其中一套,但当时只是口头和我做了约定,说是回家筹好钱,马上签合同。可,可当他,”不知为什么,这个看似斯文利落的小伙子说起话来开始变得吞吞吐吐。
“嗯?可怎么了?”老黄不紧不慢的问道。
灰布老头推开刘经理,“小刘,我知道你这孩子心实,让我来跟他说。”
“好,说吧。”老黄并没有因为对方是老者,而稍稍增加一分和善的态度。
“当时看好你的房后,第一次我是只和小刘做了口头约定,便回家筹钱,所以筹好钱后,房价每平涨了2000块,我也就认了,毕竟我打听那个小区的房子都涨了,也不是单独针对我。”
老甘低下头心里苦笑了一下,那是因为那个小区的整个流通盘都在我们手中。
咽了口唾沫,灰布老头继续说道:“我回去把能借的亲戚又借了一遍,总算凑够了这涨出来的首付款,先交了一部分定金,可这个月,小刘通知我说,房价又涨了2000块,变成每平一万了,我想问问你们是不是在耍我呢?”
听到这里,老甘突然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之前刘经理打电话过来,说有人看中了挂牌的一套学区房,能付全款,希望马上能签合同,当时房价刚刚涨到8000,老黄不希望让这件事破坏了整个大好的局面,遂让老甘推脱说在外地,等回来再说,现在看来当时打算买房的应该就是这个灰布老头了。
老黄给老甘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给老头解释一下。
老甘忙笑着上前一步,“呵呵,我们哪有本事耍人啊,您这个年龄了可能不理解,现在是市场经济,房价是由市场说了算的,如果您嫌价格高,大可以先不买,说不定过几天价格又降下来了呢。”
“不行了,不能再拖了,我儿子今年都29了,还没娶媳妇呢,谈了几个像样的对象,都是因为家里没有套房子没法结婚,最后散了。”
听到儿子,娶媳妇这些字眼,老甘的心跳不自觉的有些加快,浮在脸上的笑意也因落寞而消失,“现在年轻人都讲究晚婚,没必要急在一时,再让儿子多陪您两年,不挺好嘛。”
也许看到老甘说话还算比较和气,灰布老头也收起了之前的气势,叹了口气,“我倒不是太急,只是他母亲年前查出恶性肿瘤,现在靠每月化疗续命,他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儿子成了家,到时候也能安心的走了。”
老甘突然觉得自己开始同情眼前这个老头了,但好像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那,您可以先挑个便宜一点的房子买嘛。”
“唉”又是一声长叹,“都跑遍了,差不了多少,不知为啥,年后市里的房价蹭蹭的往上涨,便宜的也和这差不了几百块,我想还不如多添点,直接买个学区房,将来孙子孙女上学也方便些。”
灰布老头的话又让老甘觉得无话可说,他心里十分清楚房价为什么在不断上涨。
在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的老黄终于开口了,“老先生,您虽然支付了定金,但那只是给了中介公司,他们并没有通知我签订书面合同,所以这个房子现在不能出售,因为根据我们得到的最新市场行情,房价又涨了。”
“啊!”灰布老头吃惊的凝望着老黄,刘经理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局促。
虽然老甘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但听到老黄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时,也感觉心里有些不舒服,也许这就是他能操纵风诡云谲的楼市的原因吧。
“刘经理,将我们在你们公司所有挂牌的房源统一提价到每平13000元。”说完,老黄头也不回的朝门口走去。
老甘也急于从这压抑的气氛中逃脱出来,朝两人点了下头,赶忙去追老黄。他没敢看灰布老头当时的表情,但知道他脸上肯定写满了不解和无奈。
之后的几个月,在老黄马不停蹄的谋划和操纵下,H市的房价最终涨到每平一万八,灰布老头也渐渐淡化在他们每天东奔西跑忙碌的记忆里。
就在上个月末,他们着手处理手中的最后几套房子时,灰布的老头的身影又进入了他们的视线,而现在H市的房价已经飙涨到当初的三倍之高。老甘不敢相信这个看似普通的花农老头竟会在这个时候从他们手中买下那套房子,执着的似乎已经疯狂。
记得签字那天,当灰布老头用颤抖的手在合同上签下名字时,抬头凝视着老黄,一贯行事雷厉风行的老黄突然也愣住了片刻,老甘知道他是被灰布老头的眼神震撼了。
“你们记住,市场即是人心,出现这样的房价你们的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原因吧。”说完转身就走了,这是灰布老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对于老黄和老甘来讲,应该可以说也是他生命里最后的弥留之音。
几天之后,新闻报道H市一个陶姓老者在自己的菊花园中自杀了,通过刘经理那得知,自杀者正是灰布老头,他的老伴上个月不治而亡,弥留之际希望老头一定要完成她的心愿。灰布老头在万分悲痛下卖掉自己和老伴住了一辈子的城郊老院以及精心打理的几亩花田,帮儿子买下了他们手中那套价格一涨再涨的学区房。
也许,从他老伴离去的那一刻,灰布老头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追随而去。老甘却隐隐觉得他们好像无形中已经成为这起自杀事件的推手,虽然他们并没有此心。
四
老甘发现老黄放在方向盘的双手开始颤抖,呼吸也开始变的急促深沉,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内心的挣扎。
“好了,老黄,那件事也不能怪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极端啊。”老甘试着安慰一下老黄。
自从得知灰布老头自杀的消息后,老黄像变了个人似的,虽然对H市的楼市攻伐大获全胜,但看不出他有一丝高兴的心情,以往那种指点江山的豪情也开始变成沉闷静思,身体状况也跟着每况愈下,从没得过感冒的他,前几天也染上了流感,而且到现在一直不见好转。这些都令同伴们担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所以其他人先赶往老黄选的下一个战场G市打探消息,老甘则陪着老黄在H市又待了几天。
“也许我们真的是在玩命啊!”老黄突然冷笑着说道。
“啊!”老甘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见老黄向上拧动了一下钥匙,车子熄火了,双闪也跟着关闭了,老黄将头仰靠在头枕上,闭上了双眼。
“老黄,你干什么呀?这可是高速公路啊,就算停在辅道上,也要开启双闪啊。”老甘着急的催促道。
老黄却像没听到似的,依然闭目,似乎在等待什么。
老甘虽然佩服老黄,平时对老黄的指点也是唯命是从,但现在老黄的举动太过疯狂了,他必须制止,否则性命攸关,“老黄,你是不是太累了,还是换过来让我开吧。”说着就去扭动钥匙,准备先打开双闪。
就在这时,车后传来一声“咚”的巨响,老甘觉得身体被一道巨大的冲力弹了起来,就像被猛击后的高尔夫球,向空中打着旋飞去,然后落下一道斜坡上,不加停留的翻滚着朝它最终的归宿扑去。
当老甘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之上,身上盖着绸被,老甘一把挺起身来,眼睛四下扫视,仔细打量着周围。床塌的周围是一层幔帐,头下是一竹枕,再摸一摸盖在身上的丝滑绸被,老甘心里不禁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努力的回想,脑海里却只有在车里猛烈翻滚的恐怖画面,最后自己怎么了,又为何躺在这里,却全然没有任何印象。再想,只觉得脑子深处传来一阵好像要被挤裂的痛感。
他挽起白色的睡袍衣袖,竟然发现身上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只听帘外传来一嘤嘤女声,“大人,陶大人在堂前等候您呢,让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陶大人?奴婢?这都是什么呀?老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我怎么睡在这里?”
只听帘外回答道:“大人果然是喝醉了,您昨天在我们陶府上做客,和我们陶大人一直宴饮畅谈到深夜,最后睡倒在塌席之上,是陶大人命人把您抬到客房休息的。”
“可”老甘还想反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对女婢说的这些好像隐隐有些微弱的印象,但脑海中更多的却是在汽车里天翻地覆般的晃荡。两种记忆一强一弱,交织在一起一时无法厘清。
这时只见一男子,身着素衣,髯须浮于胸前,轻步踏进屋内,进门便问道:“甘兄还没醒吗?”
只见那女婢上前俯身一拜,回答到:“甘大人已经醒来,奴婢正准备伺候更衣。”
“好的,甘兄自己来就可以,你去忙吧。”
女婢再次轻身一拜,慢慢退出。
此时,老甘掀开幔帐,一时间惊住了,脱口喊道:“老黄,你”
“哈哈,甘兄莫非还没醒来?是醉于我的美酒,还是醉于你的美梦呢?”只见面前的男子虽有老黄之貌,但却完全没有老黄的沉郁静肃之神,谈笑间眉目疏朗,举止间更是雅采奕奕。
老甘拼命的想抓取一点关于眼前此人的回忆,但留在脑海里依旧是翻江倒海般的话面,还有那句在翻滚中老黄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喊声也在老甘耳边久久的回荡:“退出去吧,老甘,不要再做了。”
“甘兄,你我昨晚畅饮清谈,品察人世万千,行言于心,令我感慨良多。今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且随我去一个地方,我们继续。”
不管对方现在是什么身份,但看到依然是老黄那张熟悉的面孔,老甘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至少表明老黄也是安全的,既来之,则安之吧。“好的,去什么地方?”老甘问道。
只见眼前的这位变了身份的老黄,悠然转身,向窗子看去,然后抬手向窗外的方向指去,意味深长的说:“南山下,菊园。”说完后浅浅一笑,不再言语,仿佛认为不用再多说,老甘心中自然明了。
不久后,两人相伴来到南山脚下,所谓的菊园,只是一个山脚下的老农开辟的一小块土地,周围筑起一道简易的篱笆墙,里面种的尽是菊花,大部分是黄色的,间或有几株白菊杂入其中,犹如点睛。
还没走到菊园,便看到一老者从旁边的一个院子里迎出来,老甘心里一惊,这不是灰布老头吗,只见他依然一袭布衣加身,眉目淡然,下巴上的一道灰白色的山羊胡须,随着轻风微微浮动,他上前俯身施礼,“小民拜见陶大人,您这是又带朋友来赏菊呀?”说着,眼睛望向老甘,微微一笑。
只见“老黄”也赶忙上前躬身一拜还礼,看得出他对这个老者礼敬有加,“是啊,黄老丈,不过今天不止来赏菊,我还要在这个朋友的见证下,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呵呵,小民山野粗鄙之人,那就不打扰大人商酌大事了,大人先去亭中坐下,我去备茶。”
“有劳了,还是要您亲手焙的菊花清茶即可。”
老者欠身一笑,转身离去。
“来吧,甘兄,我们去风亭。”说着,“老黄”指了指菊园东面靠近篱笆的一个草亭。
两人来到亭内,只见一东一西两个对塌置于亭中央,“老黄”轻挥衣袖,让老甘坐上西塌,自己脱下鞋履,整理衣衫跪坐在东塌上,“不知甘兄可感觉出此亭的妙然之处?”
老甘俯察周围,淡然笑道:“此处远可悠望南山,近可拥览田园,静可品纳菊香。”老甘不知为何这些雅词俊语竟如探囊取物般从自己嘴里接连蹦出来,要知道,自己初中毕业后真的很少看过书。也许是自己潜意识里的那个他说的吧,就像现在坐在自己对面这位被称为“陶大人”的“老黄”。
“妙哉,然也,甘兄解释的真是恰到好处啊。”“老黄”有些兴奋的击节赞叹。
这时,那老者端着茶具和腾着雾气的铜壶走进来,边分置茶具边说:“看来这位甘大人和陶大人果真是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啊,原本此处是块空地,我用来堆放一些稻草杂物,是陶大人提议在这里建一座草亭。”老者边说,边将沸水倒入茶壶,摇曳片刻,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茶香悠然飘出,老者将茶壶提起倒入两只茶杯,分别端给两人,动作娴熟优雅,和他这般年龄甚是不符。
“原来如此,看来这世间趣美之物,都是留给有心者的。”老甘对这种说话方式越来越适然,甚至内心开始有些陶醉。
“甘大人所言甚是,不过老叟以为这世间的乐趣,不怕人有心逐之,就怕人贪心索之。”说着将冲泡好的菊花清茶端到老甘案几上,老甘恰好和老者目光交织,一瞬间老甘心头一颤,觉得那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大人,请慢用。”然后老者低下头慢慢退出风亭。
“甘兄请,今日无酒,暂且以茶代之。”说完端起杯略微轻抿了两口,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真是美哉,以后一定好好跟黄老丈学习一下这制茶的功夫。”
老甘饮完一杯后,也赞道:“看来这位老先生是个世外高人,不仅茶制的好,这言谈举止也是甚有其道。”
“是啊,就如黄老丈方才所言,予以为这世间万物,只是可用之,才是最美妙的;任何东西,积之过多,就应该分与他人,吾等能够享用的,至多不过是能够使用的那部分,余者着实无用。”看着“老黄”一脸肃然沉思的样子,老甘从内心里肯定,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懂权谋利益的老黄了。
“你不是说让我见证你的重大决定吗?”老甘开始对眼前这个陌生的“老黄”充满了好奇。
“呵呵,想不到甘兄比我还着急。”“老黄”微微笑道,“昨晚与甘兄论述人生之道,颇有感触,又闻甘兄讲述自己的奇异故事,让我抱定决心,之后要远离仕途,归隐田园。”
“什么?”老甘有点没听明白。
“我已经写好辞呈,今天是我做彭泽县令的第八十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明天我就可以封印离衙,不忧俗事,寄情山水了。”
只见老甘听了惊的一时张着嘴巴,倒是“老黄”坦然一笑,悠悠的望着远处的南山,看到那老者过来添茶,“老黄”俯身拜请道:“老丈,麻烦您备下笔墨,我突然想写点东西。”
片刻,老者取来笔墨,“老黄”整理几案,将茶具置于一旁,铺陈好纸卷,轻沾浓墨,凝神细思须臾,便挥笔题写,一气呵成,中间竟不曾落笔,宛如离弦飞出的箭矢,毫无阻挡的射中目标。
“来,甘兄,请品评一下如何。”说着,将纸卷双手举起,呈给老甘品读。
是一首诗,而且老甘还很熟悉,因为那首诗曾被老师罚抄过50遍。老甘看到诗尾处落款三个字:陶渊明,不由的笑了。
就在此时,刚刚还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天空突然变的阴云密布,狂风骤起,只见天空中出现一个漩涡直直的向风亭卷来,老甘突然觉得一股力道在向上拖拽自己,“老黄手里的纸卷早已被刮的不知所踪;只见“老黄”的衣服随着狂风飘舞着,但看他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那是一种送别老友,满含祝福的笑。”
老甘的身子此时已经随着漩涡浮起,他大喊着说些什么,但声音刚出嘴边就立刻消失在漩涡里。
“不,老黄。”老甘突然睁开双眼,只见上面是一片洁白的屋顶,头上被一条条绷带布条裹的严实,只露出双眼,鼻子和嘴巴,身上穿着白蓝相间的病服,手臂上插着各种管子,通向旁边的仪器和药瓶,老甘想坐起来,但一用力便感觉身体犹如散架了一般。
刚刚是做了一场梦吗?可为什么口中那道淡淡的菊花茶香依旧清晰可闻。
“医生,医生,他醒了。”只听旁边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惊喜的喊叫着。
接着,医生赶过来,又在老甘身上做了各种检查,交代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之后,才离开,周围又渐渐安静下来,老甘不觉的闭上双眼,只感觉一道有些发烫的液体从眼角处滚落,翻滚着在脸上划出一道痕迹。
半年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一个穿着灰布衣服的老者,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拿着一束黄色的菊花,从车上下来,一瘸一拐的朝山间墓地走去,走到一个墓碑前,他将菊花放在墓台上,静静的看着墓碑上那个面带微笑的头像。
一阵细微的山风拂过,吹动着扫墓老者灰白的头发,老者浅声低吟道:“老黄,看来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这青山绿水的陪伴,足以抚平你灵魂上的煎熬。”
又闭目沉思了片刻,老者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老黄,今天我也是来让你见证一个重大的决定的,我已经说服大家解散炒房团了,并准备将你我这一年通过炒房卷来的财富,在H市建一所老年大学,名字就叫陶渊明大学;然后再成立一个辅助青年创业的基金,用来资助那些愿意通过努力和才华,踏实创业的有志青年。咱们国家的富强,还是得靠他们啊!”
远处,几朵轻盈的浮云挂在蔚蓝的天空中,偶尔几只飞鸟结群掠过,起伏的山丘如巨人般缱绻在大地之上,老甘此刻突然想起那首诗,右手轻轻拿起墓台上的一支菊花,情不自禁的念出: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