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回家都要去看她,每次看到她都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场坝边,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做着梦。
这一次也不例外,她还是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只是身体更佝偻了,无法端坐,只能用拐杖支撑着身体,如果离开拐杖,她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我慢慢地靠近她,生怕将她从梦中惊醒。让她多睡一会儿吧,风烛残年的长者都是容易困倦的,我可以等,不用工作的冬季有的是时间。
此刻,黄昏的太阳正落在西边的山肩上,小小的小山坡正努力地扛着大大的红太阳,想要给她一天中最后的温暖。阳光从两颗大母柑树的树叶缝隙中透过,斑驳的光影映照在她苍老而安详的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显得更加深沉了。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大母柑树的树叶啪啪啪地响了起来,周围的竹林子,山间的芒草们都跟着沙沙沙、哗哗哗的响了起来。这是不同寻常的风,我们这里的冬天是很少见的,这预示着什么吗?
风儿终于来到了她的身旁,它们吹动了地上的枯草碎叶,卷起了满天的茫茫飞絮,开始围着她的身体打转。她那花白的头发也在随风起舞了,凌乱地在头顶,在面庞四处张扬。一阵寒颤过后,她终于醒了。
她睁开了混浊的双眼,疑惑地看了我好一阵。我微笑地注视着她,敬重地呼喊着她。良久,她终于醒悟过来,招呼我坐在她的身旁,开始了有一句没一句的家常话。
我喜欢坐在长者身旁,听他们聊聊那些久远的故事,虽然有些絮絮叨叨、反反复复,但是我不觉得无聊,也不觉得心烦,我反而觉得心境更加平和,更加心安了。那些故事时常令人深思,令人耐人寻味:
我这一辈子啊!就养育了三代人。
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上门女婿。三个外孙,两个外孙女。还有,下面几个曾外孙子,曾外孙女。他们都很善良,惹人疼。可惜就是没有孙子、孙女,没有他们也就没了他们的后代了。
我那两个儿子啊,一个缺衣少食,两三岁的样子就饿死了;一个满了十八岁就去参了军,死在了朝鲜战场。所以就只剩下我那可怜的女儿了。
我这女儿年轻的时候长的那个标致,人又好,七乡八邻的都挣着来聘亲,我这女儿懂事得很,就是不外嫁,说要招上门女婿。后来,我这女婿就真的上门了。
我这女婿啊,也是好得很,人也老实,会顾家,可惜就是好人命不长啊,三十几岁得了肺结核,医院治不好啊,自己也没钱。他一天到晚地咳,咳到直吐血,脸青脉黑人又瘦 ,最后撑不住了就走了,又是留下我那可怜的女儿守了寡。
这一守啊就守了二十几年,她也不改嫁。我晓得,她是舍不得我,舍不得家里这三儿两女。真是苦了她哟,为家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啊,到头来老了老了,得了一身病,生活不能自理,拉屎拉尿也要人扶。
这一病就是好几年,拖累了儿子找不到媳妇,拖累了女儿找不到好人家。想到这些她就哭,没人的时候她自己哭,有人的时候对着别人哭。我晓得她心里苦啊,委屈了自己也委屈了儿女。
她大儿子还算时运好,托人说媒后来竟然成了,女方不嫌家穷,不嫌床上还有个需要把屎把尿的婆婆,真是她娘俩上辈子修来的福哦!
她二儿子和小儿子就造孽了,一直找不到媳妇儿。小的还好,才二十几岁,还有时间;大的都三十好几了,人家都说他可能要一辈子打光棍儿了。
三姑娘性子好强,懂事,人也漂亮,从小到大就惹人爱,小脸红彤彤的,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哎呀!我好像又看见她了。她也是命不好啊,二十岁就成了孤魂野鬼!
她看见大哥二哥都出门赚钱,她也闹着要跟着一起出去打工,说要赚钱补贴家用。姑娘家家的,出啥门啊!现在好了,一出去就看不着人了!
说是那天她出去找工作,骑着自行车,本来天气是好好的,可是到了大街上,满天就乌云滚滚的,不一会就是大风大雨。她被雨淋湿了身子,急着赶路,突然一阵风吹来就把她吹倒了。她倒在路中间,后面的车子也不晓得停,就从她的身上压过去了。
她出事那天,我好像听见她在叫我,听的很真啊!我以为她回来了,又看不见人。我就问家里的四姑娘,你姐姐是不是回来了?四姑娘说,没有啊,她还在外面没回来。那也真是奇怪了,我浑身就是不自在,不晓得哪里不对劲。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大哥二哥都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说里面装的就是三姑娘。我的那个心啊,好像被针扎了,心底那个疼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三姑娘回来后,她妈妈就死了,她是痛死的,也是哭死的,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就咽了气。死了好啊,死了就不遭罪了,死了两个儿子就陆陆续续都取媳妇儿了,四姑娘也嫁了人。
二哥的媳妇儿来自贵州,小五的媳妇来自云南,四姑娘就嫁到了隔壁周家湾。我也就放心了。
我这一辈子啊,就养育了三代人,一代二代人命都苦,三代就赶上了好时候,都供他们去上了学。
大哥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为人正直,毕业后就当了警察,去除暴安良,匡扶正义;二哥的儿子喜欢专研,也考上了大学,毕业了就做了医生,能治百病。四姑娘和小五的儿儿女女还小,一个喜欢写写画画,说要把天底下的美景都留在纸上;一个喜欢鼓捣东西,说要设计一些新奇的玩意,供人们使用,方便生活。其他的就整天围着我打转,成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儿。
再后来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去别处安了家,就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一方土地。我老啦,不能走也不能动,我也不想走不想动,我喜欢这片土地,我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死了也要归于这片土地。
他们每年都会回来看我,为我打理一番,即便我越来越老了,有时候都快认不出他们了,他们也不嫌弃,照样年年回来。
他们也喜欢我当年种下的那两颗大母柑树,每年的这个时候满树都是大母柑,他们就爬树去摘,摘不到的就用竹竿去捅。
你看,树上还有很多圆溜溜的,沉甸甸的大母柑,像不像一个个可爱的小娃娃?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那大大小小的果实像极了一个个围着父母打转的小娃娃,他们吮吸着大树母亲的乳汁,一天天的就长大了,当他们成熟之后就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散落到大地的各个角落,然后,会生根发芽。
去摘几个吧,拿回家去吃,她对我说,就是味道不太好。
我点点头,起身向树下走去。
我知道这些果实的味道,我是吃着这些果实长大的。那淡绿色的果皮下就是那一瓣瓣酸酸涩涩的果肉,有些苦涩,自然也有些回甘,而且还鲜嫩多汁。人们都叫它柚子,自然天成的柚子,是苍老的母亲馈赠给子子孙孙的丰盛礼品。
我来到树下,此刻的太阳早已隐没在了西山之下。
天色垂暮,星月无光。
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在风中疯狂摇曳,它们痛苦的地挣扎着,呼喊着,大地也随之颤动了起来。
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纷纷落下的柚子,她终于倒下了。那些支撑着她身体的拐杖——那些早已腐朽了的树木桩子都一根根的倒了下来,瓦砾残片碎了一地,瓦砾上的枯草藤蔓和着满天的飞絮,在她的残躯之上来回飞旋。
她终于回归大地了。
这奇怪妖异的风啊,仿佛只是为了收割她的生命而来,在她倒下之后就渐渐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