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从今往后你别想再进我家大门!”
城中西门某府,大门里滚落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布衣蒙尘,狼狈不堪。门中人怒目视他,书生自觉愧疚难当,怒己不争,忍痛跪地磕一长头,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书生姓宋,是县里的廪生,按理说天赋不差,但一直没考上举人。从城里回家路上正赶上一场大雨,他也不避,淋了个通透,等到了家门口,脑袋敲开门扉,整个人直挺挺地砸在地上。等到再睁开眼时,已是躺在床上,换了身衣服。宋母就坐在榻旁,见他醒了,便去拿了一碗水来与他喝。看他一口口地喝下去,宋母说:“我托邻居家的把你抬进来的。你都这么大了,也不想想娘已经抱不动你了。”
宋生放下碗,不敢看母亲,说:“对不起,娘……”
“亲家还是不肯让你见她吗?”
“毕竟是孩儿无能才害得她落疾而亡,岳父这样对我也是应该的。”
“唉,”宋母长叹一声,理着他的额发说,“你还是专心考取功名,不要辜负了她对你的期许。”
“娘,我不考了吧……”
“说什么傻话。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你说放就能放得下?”
“可是娘,我已经知道了。孩儿说的,都是他们不愿听的话,恐怕就算是考到老死也不会有所建树。”
“试试吧。再试一次看看。娘也知道,你还是想做官的。”
“可是娘……”
“不说了。你再睡会儿吧。娘托人去请了郎中,很快就过来。”
宋母抚过他的脸颊,他好像不受力似的又躺下,沉沉睡去。睡梦中蒙蒙胧胧觉得母亲出去了,又觉得睁开了眼,有人走了进来:不是郎中,更像是官吏模样,手拿一封文牒,牵着一匹白额马旁若无人地走进房来,开口便说:“请你赴试。”
宋生感觉很奇怪,想着自己这一觉也不是很久,问他说:“省里的考官不是还没来吗?怎么就能考试了?”
“请你赴试。”那官员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宋生想着,既然娘让试一试,那就权且最后再去一次吧。强撑着身体起来,忍着咳嗽不让娘听见,官员也不帮他,宋生只能奋力扒上马背,由着那官员牵着马像驮着行囊一样地带着他走。路上偶尔抬头看看,却发现路两边的景色极为陌生,也不像是去城中的路。可宋生也没力气反抗什么,只由得一人一马将他带到了一座壮丽的城市,穿巷过街,繁华景象颇有王城之色。直至进了一所富丽堂皇的官署,他从马上滑落下来,脚一沾地像是充了力气,也不觉得如之前那般病怏怏了,这才开始打量四周。
厅堂之上坐着十多名官员,都不曾有见过,只觉得其中一位枣面长须的像是书中所说的关公模样,却又不太可能。庭中檐下放着两张小桌几和坐墩,桌几上各放好了纸笔。已有一个秀才坐在了座位上,转过头来看,似乎是在等宋生。宋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过去与他并肩坐好。
题纸从堂上飞下落到桌上,一看,上面只写着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宋生想了想,很快写完了答案, 呈到堂上,另一位秀才也紧跟着呈上了答卷。
一位官员先拿到他的答纸,看了看卷子,又抬眼看宋生,笑了,将卷子递给其他官员。卷子在官员中传阅开来,议论纷纷,多是赞叹之词。一人起身朗声读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好!宋生上前听封!今河南地界缺一城隍,以你之才能堪当此任,故名……”
“等等!”宋生突然明白了这是一场什么考试,脑子里一下子汇集了无数想法却不知道怎么说,堂上的官员们也没见过擅自打断册封的考试,都等着看他说话。宋生先是笑,跪下来连磕了两个头,又想起来什么,变得有些焦虑,急得流下泪来又磕了两个头,开口说:
“学生承蒙各位神明恩赐任命,本不敢多加推辞。也自知命数已尽,不求苟活。然妻子早逝,后无子嗣,家母年逾七十,若我去了便再无人奉养。哪怕是不能封神,也恳请大人准我能够终养家母余下的年岁!”
“哈哈哈哈,这神岂是你想不当就不当的!”堂上突然传来一个人说话,声如洪钟。宋生惶恐,抬起头来,一个帝王面相的人从堂内走出来,笑着,不怒自威。众神纷纷站到两边让出一条道来,俯首唤作阎王。
“放心吧。我们虽已不是人,但还是有所谓的人情味的。来人!”阎王招手命人去查宋母的生死簿,一个长须官员手捧一本大书来到,翻看一遍,告说:“尚有阳寿九年。”
“我看这张生才学也不在宋生之下。不如就让张生先代掌城隍印信九年,到期再由宋生接任,如何?”众神本事议论纷纷,关帝爷一番话解决了问题,其他几位这才想起还有一位考生被冷落在了一旁,颇显尴尬。阎王于是上前宣道:“按理宋生应该及时赴任,但念其仁孝,准假九年,九年期满,自当来召。期内由张生担任城隍一职,自当勉之。”
“听旨!”
两人叩首告退出门,张生与他互告一礼,送到城郊,临别时告知他姓名,家住长山,更互赠诗句道别。宋生上马返程,只觉浑身精神,没多久便到了家中。只是刚一只脚踏进家门,又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竟是躺在棺材中。所幸棺木未钉,推开盖来,只见家中设起了灵堂,宋母倚在灵桌前睡着了。他走到娘身边亲声唤她:“娘,别在这睡,会着凉的。”
宋母像是一直在装睡,闭着眼睛笑了,说:“我梦见你考中了城隍,做神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怕您担心,先让人替着我,便回来了。”
“没事,娘能照顾自己。”
“那孩儿还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啊。”
“呵呵,傻孩子……”
九年之后,宋母在梦中含笑而终。宋生主持好了丧葬事宜,与在场人道了别,进屋沐浴洁身,合衣垂然睡去,再无呼吸。
此时城中西门某府,大门突然洞开,平地里腾起雾气,仿佛若仙境。主人夫妇诧异之际,只见宋生身着朱红官袍,骑一红辔骏马踏空而来,门外还停着华车随从众多。行至厅前停住,宋生翻下马来,跪地一拜,站起即旋身而去。雾气未尽,已不见影。老夫妇赶忙出门去乡下打听,才知道宋生当时已死的消息,刚刚所见是宋生赴任城隍路上途经来拜。旁人连连道喜,说是女婿做了神仙,后世代代必有福荫。老爷听了也高兴,觉得脸上有光,招呼着众人一同去城隍庙上香祭拜。
府内雾气散去,连丫鬟仆人都跑出去赶个热闹,一下子没了人气,安静许多。那个书生模样的又从大门走进来,穿过厅堂,沿着花园小径走到底,拨开花丛找到一座坟茔。他坐下来,抚着墓碑上刻的名字,用爱人的语气轻声说道:
“他们都走了。”
“你呢?你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那早该走的人现在还不走是为了什么?”
“我还想再见你一面。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无论十年百年。”
“对啊,所以你现身让我再看看你吧。”
宋生站起来,后退几步像是为说话人腾出地方。有风吹过撇落几片花瓣,良久没有其他动静。坟茔里幽幽传出声音来问:“做城隍,会很久吧?”
宋生低下了头,他知道里面人的意思,只应了一字:“是。”
“所以你最好是忘了我……做夫妻的,有今生没来世,很可惜不能活着为你长扫案台。无论你是人是神,和你一同生活欢乐已是我今生大幸。来世若还能做人,只愿心诚些还能来你庙前添支香火,也请你莫去查问我投胎去处。”
“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那,我先走了。”
“嗯,我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