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24.10.9学校下午
一百年前,伟大的艺术家奥斯卡王尔德锒铛入狱,而罪证,正是他毕生唯一的一本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
一百年后的余光中在成功翻译完王尔德的所有经典喜剧后感叹到:“他的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设想之其堪比爱伦坡,不幸只此一部,乃似钱钟书的《围城》,独一无二得可贵又可惜。”
这部石破天惊之作诞生于维多利亚时代之英国,彼时日不落帝国如日中天,物质文明似锦繁华,而思想文化依旧裹足不前。物欲横流的上流社会精神却空虚荒芜,物质与精神上的巨大落差导致英国人极度割裂,一切事物似乎都在失去它们原有的价值。道德、爱情、艺术,这些昔日人们心中的信仰,也逐渐沦为了金钱服务的工具。
当这种唯利是图的社会风气入侵文学时,唯美主义者的先驱——奥斯卡王尔德,他极力反对艺术的功利性,提出“美本身不需要任何意义。”“一种隐秘于紫金手绢中的美,一种躲藏在少男少女们的爱中的美。”他曾这样形容,然后用尽自己的一生践行唯美主义思想。
因此,他声名远扬;因此,他客死他乡。
或许,世人多从小学语文课本中的童话《巨人的花园》初识王尔德。殊不知,他在戏剧与小说领域的成就更是斐然。最初也是因戏剧而声名鹊起,他的戏剧金句频出,语出惊人,引得台下观众捧腹大笑之余又不免陷入沉思。余光中在译者序中写到:“从他的魔帽里他什么东西都变得出来:双关、双声、对仗、用典、夸张、反讽、翻案,和频频出现的矛盾语法(或称反常合道),令人应接不暇。他变的戏法,有时无中生有,有时令人扑一个空,总之先是一惊,继而一笑,终于哄堂。”
《道林·格雷》最初亦以剧本之姿面世,后经他不断扩充,方成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小说完美地继承了王尔德喜剧中的一切优点,妙语连珠,才高艺圆,其间的警句妙语更可谓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通过对两者对标题的对比,不难觉察,作者最后将目光聚焦在了画像之上。
小说中的亨利勋爵和画家巴兹尔都一致地认为:道林格雷的画像是巴兹尔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道林本人更是在对画像的惊艳中发出了愿用灵魂交换青春的感叹,不想一语成谶,每当道林做出违反道德的行为时,画像便会变得更加面目可憎。
“不是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艺术。”后来王尔德在《狱中记》里这样写到。在书中,画像是道林具象化的灵魂,真真切切地将道林内心的无情地暴露在空气中,道林纯良时对画像无比迷恋,恰似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堕落后又对画像感到毛骨悚然,盛怒之下刺死了为他作画的巴兹尔。他企图通过行善来拯救画像的丑陋,可只见画像中的自己只是增添了些许伪善的皱纹。在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无可逃脱直视自己丑恶灵魂的苦痛后,他挥刀刺向画像。
可画像即是他的灵魂,失去灵魂的人又将如何生存?于是进门的仆人们眼中映入的道林自戕之尸,面容枯槁如朽木,那画像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往日的青春与光泽。
道林和画像的关系正是艺术与现实的关系,现实面目可憎,而艺术却能长存。艺术永远高于现实,画像作为真实的艺术,无论何时,艺术的美都不会消亡。
本书中三个主要任务的关系也耐人寻味,王尔德书信集中提到:“巴滋尔是我心中的我,亨利勋爵是世人眼里的我,道林是我想要,也许在别的时代成为了我。”
在那个弗洛伊德尚未提出本我、自我、超我的年代,王尔德巧妙地将此抽象概念分别赋予了亨利勋爵、道林与画家巴兹尔。亨利勋爵世俗邪恶,口若悬河,将欲望与罪恶源源不断灌入道林水晶般的心,这正符合本我与生俱来的对享乐的追求,他是道林具象化的欲望。巴兹尔则与亨利勋爵截然相反,他将道林格雷当做至高无上的艺术品,他道德高尚,似一位殉道者,宁死也守护着道林内心的纯美,巴兹尔如同超我一般,坚守道林内心的纯美,抵御来自本我的诱惑,他是道林具象化的良知。象征自我的道林在本我与超我间摇摆不定,直到杀死超我,人格彻底摧毁。
这本具有前瞻性的杰作,在当时社会竞被认为三观不正,甚至有学者将其称之精神毒品。尽管王尔德在序言中说艺术无所谓道德,但作品本身却具有深厚的道德意义。
本书中三位重要人物,亨利勋爵、道林、巴兹尔,无一不以自己的方式追逐美,亨利勋爵将美等同于享乐,对道林说:“只有感官才能拯救灵魂,就像只有灵魂才能拯救感官。”他将对道林的污染仅当做一种乐趣,而他最后的结局是一生碌碌无为,险些引火烧身,而道林最终也无法用感官挽救自己堕落的灵魂,亨利勋爵无疑成为了伊甸园中的毒蛇。
道林则是只追求青春的美而不愿正视自己的灵魂,他将青春之美看得至高无上,将身体的灵魂割裂开来,只追求其一,可灵魂与身体本为一体?只择其一,往往会失去所有。
王尔德的多个作品中都谈到了自己对灵魂的见解,其思想将美与真理高度统一,妙处难与君说,在此就不详细探讨了。
至于巴兹尔,英文原文中写到巴兹尔时常以“artist”作为主语,复旦学者孙宜学作为王尔德的资深翻译者,将这个词时而译成画家,时而译成艺术家,王尔德也是以“artist”自称。因此,本人更愿意一厢情愿地认为:这“artist”更像是作者本身的映射。内心纯洁、相貌俊美的道林成了“artist”巴兹尔追求至美的契机,最终他也为了守护道林内心的纯美而失去生命。或许王尔德早就洞察自己的理想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结局,他最终也的确活成了美的训道者。
此三人之结局,无疑正是对“此书三观不正”的最好驳斥,正如王尔德书信中所提到的:“这部作品真正的道德在于,所有越界和抛弃信仰的行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纵观王尔德的一生,盛极而衰。盛时轻狂自负,却终究难以断定他是在自负还是自嘲。他最有名的一句自夸,是出于访美要过海关,关员问他携有何物需要申报。他答以“什么都没有,除了天才。"这在旁人眼中是何其轻狂,余光中却是这样解读:“天才者,智慧财产也,竟要报关,岂不沦为行李,太物化了吧。换了我是关员,就忍不住回敬他一句:“那也不值多少,免了吧!"”
这位天才落魄时面对从上到下皆被收买的法庭,唯美主义先驱的傲骨也不减半分,他自恃辩才,竟不雇请律师,亲自上庭慷慨陈词。然当时的法庭却强行将巴兹尔对道林身上至美的追求故意亵渎成了同性之爱,并以此为证,给王尔德定下有伤风化的罪名。于是维多利亚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从此锒铛入狱,喜剧大师的悲剧自此开始。
他人生的末尾,也正像是活成了小说中三人悲剧的总和。
“每一个阶层都会宣扬那些美德的重要性,而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却没有必要艰辛。富人会谈论节俭之可贵,游手好闲者会滔滔不绝谈论劳工的尊严。当真是惬意!”
小说中亨利勋爵的这段对话用来讽刺当时贪污又伪善的法庭倒是恰如其分,王尔德早早便将当时的英国社会看得太清。锦心绣口,微言大义,上流社会的浮华腐朽在他的笔墨间流曳而出,字字珠玑。无情地将这些伪善的面具拆穿。
基于此,作为一名从未被收买过的证人,作为一名一百年后的读者,我愿以此篇为王尔德来一场迟来的辩护,画像不仅仅是道林格雷的画像,更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画像,正如电影《Wilde》中所说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道林格雷。”而虚伪的社会可以对披着美丽外皮的一个个道林格雷视而不见,却对作家摘下面具,冲撞律条无法容忍。王尔德从不是那个有伤风化的堕落之人,反而是刺向画像,也刺向伪善者的利剑。他将艺术归还给艺术,将唯美供奉给唯美,将伪善者的面具刺穿,将道德家的权柄打落。这便是他交给时代的答案——没有什么能动摇美的真理,即使真理被藏在角落里,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这便是他留给我们的风度。正如他巧藏在戏剧对话里的那句金句“我们都掉在阴沟里,但总要有人仰望星空。”
鄙夷的世界早已失色,蓬勃的生机只剩颓唐。列丁监狱夺走了他的一切,留给时代的是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一个美的殉道者,一个奥斯卡·王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