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一天的午后,阳光斜斜切过棋室的木窗,落在小林执棋的手指上。他捏着那颗黑子悬在棋盘上方,指节微微发紧——这是他第三次在同一处陷入犹豫,前两次都是因贪攻失了大局。我没催,只静静看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那些散落的棋子像刚学步的孩子,跌跌撞撞里藏着对"赢"的执拗。
做围棋暑假老师,最怕遇见的不是学不会"气"的孩子,是眼里只有"吃子"的孩子。记得两年前带过个叫阿杰的学生,第一次上课就攥着棋子问:"老师,怎样能最快吃掉对方一大片?"他棋风凌厉,见着对方落子就想围堵,常常为了抢一颗边子,把自己的棋走成断线的珠串。有次对弈,他为了吞掉我右上角三颗白子,硬生生在旁边堆了十几颗黑子,结果被我借着他棋形的漏洞,反手占了大半个中腹。
复盘时他红着眼眶拍棋盘:"我明明快吃掉你了!"我把他堆在角落的黑子一颗颗捡起来,在棋盘中央摆成连贯的形状:"你看,这些棋子若连起来,能占这么大的地方,可你偏要把它们困在角落抢一颗子,像不像把一群骏马关在鸡笼里?"那天我没教他新招式,只让他反复摆"连棋"——把零散的棋子连成一片,看它们如何借着彼此的"气",在棋盘上站稳脚跟。
后来阿杰再对局,棋盘上少了横冲直撞的"孤子",多了循序渐进的"连片"。有次他主动放弃了右下角的小空,转而在中腹扎下根基,收官时竟以半目险胜。他挠着头笑:"原来不抢小的,能拿大的。"我望着棋盘忽然明白,教围棋从不是教"赢的技巧",是教"舍与得的权衡"。就像带孩子学走路,不是拽着他往前冲,是让他知道哪里该慢,哪里该让,哪里该停下来看看方向。
比"贪"更难破的,是"怕"。去年有个女生小雨,棋下得稳当,却总在关键处缩手。中盘明明有机会拆边扩地盘,她偏要回头补棋;对方送上门的漏洞,她盯着看半天也不敢攻,总怕"一不留神被反杀"。有次她执白,眼看就能围住我一块黑子,却在最后一步改了方向,眼睁睁让那片棋逃了出去。
"为什么不补那手棋?"我问她。她指尖蹭着棋盘边缘,声音轻得像飘絮:"我怕他有后招,万一我补了,别处被他占了怎么办?"我把她的白子挪回本该落的位置,再落下我的黑子——就算我拼死反抗,她那片棋也早成了"活棋",根本不必怕。"小雨,"我指着棋盘上的"活眼","你看这两个空,就像房子的窗户,有了它们,再大的风也吹不倒。你把棋走活了,就不用怕对方攻了。"
那天我和她下了盘"放手棋":规定她每十步必须主动攻一次,哪怕攻错了也没关系。她起初手抖,落子像碰烫手的瓷杯,可当第一次成功围住我的小棋时,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后来她参加区里的比赛,决赛时敢在中腹下"奇招",虽没拿冠军,却被裁判夸"棋有灵气"。我站在台下忽然懂了,老师要做的,有时是推一把——不是逼她赢,是让她敢试。就像给怕水的孩子递游泳圈,不是替她游,是让她知道:哪怕呛水,也能往前划。
最难忘的是前年的老陈。他是退休干部,来学棋时总说"给脑子找个事做"。他学得慢,记不住"定式",走棋像散步,常常在边角慢悠悠摆子,任对方在中腹折腾。有次年轻学生笑他:"陈叔,你这样要输的!"他笑眯眯地落子:"我这是'龟步',慢是慢,稳当。"
没想到那学期期末赛,他竟一路闯进半决赛。对阵的是个学棋五年的男孩,男孩棋风急,上来就往他腹地冲,老陈不慌,跟着男孩的棋走,对方攻哪里,他就在旁边"补"哪里,像砌墙似的慢慢围。到中盘时,男孩忽然发现自己的棋被拆得七零八落——那些急着往前冲的棋子,早没了后路。
赛后男孩不服:"他根本没攻我!"老陈捡着棋子笑:"围棋不是非要打打杀杀,你看这棋盘,大着呢,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谁占的地多,谁就赢了。"我站在旁边忽然心头一震:原来最好的棋,是"懂分寸"。老陈学棋不是为了赢,是为了学"慢慢来"——就像他说的,"年轻时总抢,老了才知道,稳当比啥都强"。
如今棋室的窗台上,总摆着学生们留下的棋子:有阿杰当年摔裂的黑子,有小雨画了笑脸的白子,还有老陈刻了"缓"字的木棋。每次看着这些棋子,就想起他们初来时的模样:有的急,有的怕,有的懵,像一颗颗散落在棋盘上的孤子。
而我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们慢慢走:教他们连起棋子的"气",也教他们放下执念的"舍";教他们敢攻的"勇",也教他们懂退的"稳"。十九道纹路的棋盘,从来不是分输赢的战场,是让他们学着"如何落子"的训练场——落子前想清楚"为什么走",落子后不后悔"怎么走",哪怕最后输了棋,也能笑着说:"这步走得值。"
傍晚的阳光把棋盘染成暖黄色,小林终于落下那颗黑子——这次他没贪攻,而是补了自己的棋形。我点头笑,他抬头看我,眼里没了刚才的慌,倒有了点从容。窗外的风掠过梧桐叶,沙沙响,像谁在轻轻落子。这方棋盘啊,装着黑白棋子,也装着一代代人的成长,而我有幸,做那个在棋枰边摆渡的人,看着他们从"想赢",走到"会走",再走到"懂走"——这大概就是做围棋老师,最踏实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