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中山
倥偬时光岁月,她守在云因山二十八年,由素裙张扬的少女直到变为白发苍苍的老妪。
—(一)—
“赫连前辈,天佑阁来人了。”
一浅色衣裙的小童,从山崖外走了进来躬身作揖道。
背光处有铜铁撞击山石发出的声响,需上前仔细辨认才可看出,那山石之上有一老妪,皮肤皱干。手脚被铁链牢牢锁住,披散着满头污浊的银发,这声响正是她翻动发出。
“可是浴血川的天佑阁?”
她怔了半晌,嗫嚅着,浑粗的声音在山石之间穿梭,浴血川、天佑阁已经多年没有听闻这几个字了啊。
“回前辈,正是。”
“哈哈哈~过了二十八年,他俞段宏是终于想起这云因山还有一个赫连箐了吗?”
小童退了两步,终究是不忍道:“前辈,天佑阁的俞段宏阁主,十年前已经——过世了……”
“什、么?”
一声尖锐声响迟迟在胸腔咯咯作响,无奈发出。
—(二)—
浴血川上的天佑阁,在江湖上那可是有着响当当的名号,如今江湖一般初出茅庐的人,听到天佑阁三字都不得不垂首以示恭敬之意。
之所以有如此威力,皆是因为如今阁主俞段宏的手中,有一柄长剑,名曰——观星。
传闻观星夜间出鞘,则华光如昼,见者便一时失明,在此间隙快速斩杀敌人于剑下。
所以江湖又有传闻,浴血川的河水,之所以赤红如血,皆由观星剑下的亡魂之血染就。
可传闻久了,也有不怕死不要命的主前往一探究竟。比如,这药王谷的赫连谷主膝下的幺女——赫连箐。
浴血川上,她一把七星连叶针,耍的那是快如闪电、看花众人的眼,针脚飞过,带起凛冽肃杀之气,射翻天佑阁众多身手了得的好汉。
“浴血川上,天佑阁出的名头也不过如此而已。”
她丢下这话,却感觉身后有人踏着轻功而来,翻腾之间只感觉一柄带着寒气的长剑袭来。
“观星在此,休再放肆。”
来人声音朗朗,她一个倒退回身,这才看到明前晃动的人影。
那是一抹青衫落拓的少年之姿,长发在风中翻飞涌动,右手殷红的赤铁铜花古剑,剑尖正对着自己而来。
她只犹疑一眨眼功夫,观星剑却刺入了身前白衣,上面慢慢开出艳红的花朵。
“你是准备寻死?明明有寒疾还专门挑衅滋事!”
观星剑收,寒气收敛,她却淡淡一笑。
“他们都说,赫连箐的七星连叶针比不上俞段宏的观星,是吗?”
身子倒下,掉落浴血川内。
“阁主--”
随着哗啦水声而来的,是岸上浴血川人的惊呼。
俞段宏飞身下川,救起了她,看着她因寒气而萎顿成一团的模样,又是气又是好笑。
他可真是生平头一次遇见这么个人,明明身上有寒疾还非要凑热闹来看观星的。
她既在江湖成名,怎会不知观星寒气密布,一般人等就算无寒疾也离其不少百步,方可一避锋芒?
—(三)—
赫连箐在天佑阁待了月余,才算恢复了身子,可再也不敢死乞白赖的要求借观星一看。
俞段宏靠在窗户边,脸上是一抹浅浅的笑意。
“虽然我天佑阁家大业大,可若谁人都如赫连姑娘一般赖在此处,那江湖上不早就没有天佑阁了?”
话语里满满的赶人味道,奈何赫连箐硬是不打算走人,窝在锦被之中,假寐。
如此又过月余,俞段宏也不加理会了,赫连箐觉得甚是无趣,遂离了阁,临行前留下一把七星连叶针于案头。
事情本到此为止,奈何江湖腥风起,等到她回到药王谷时,才发现药王谷一片狼藉,爹爹身边的药童被人用刀穿胸,订在门前古树之上,早已气绝多日。
她爹爹踪迹全无,无奈之下她出走药王谷,四处打听爹爹下落。
这日她刚进一处小茶馆,便听得隔壁座位上一壮汉甩开嗓子道:
“你们可听说了没?天佑阁如今阁主俞段宏,这月十五娶亲了啊!”
“拜托,早都知道了,听说迎娶的是水冥教的少姑呢。你说奇怪不奇怪。”
“奇怪什么?”
“你没听说吗?药王谷的赫连箐在天佑阁待了好些日子吧?据说是因为喜欢那俞阁主才如此的,可人家俞阁主心有少姑,这不气的赫连箐满江湖跑吗”
赫连箐咬着牙,这些人究竟从哪里听说了这么一出。
不过,他们算是说对一事。
她心仪天佑阁的俞段宏已久,遂单枪匹马的杀进浴血川,假借观星之名,赖在天佑阁数月,可俞段宏对自己无意,纵然自己长的再美貌如何,他还是不喜欢自己。
幸而她从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慌乱丛生的情愫,暗暗压在心底便好,又与他人何干呢?
—(四)—
天佑阁伫立在浴血川上,往后连绵数十里开外便是在江湖之中有六月飞雪之景的云因山。
山中常年见六月飞雪景象,可云因山毕竟是人家天佑阁的地方,因此也无多少人愿意冒险只为见此奇观。
此时赫连箐正穿梭在荒凉古道中,她寻爹爹下落无果,本打算与哥哥在药王谷汇合,半途中听闻水冥教嫁少姑,嫁妆之中有九颗只有爹爹才制作的了的风灵丹。
这风灵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怪就怪在此丹自从阿娘过世,爹爹已经有十年不曾练过,这江湖之中又怎么会忽然兴起如此之多的风灵丹?
漆黑的夜色之中,她跟随着一众面目模糊的人,就着他们手中的火把远远跟随。
“少姑,你怎么——”
赫连箐一听,为首说话之人竟然是俞段宏,而身侧之人她从未见过。
“段宏,你也勿怪,天佑阁虽然为江湖名门,可难保有人下毒暗害,我水冥教底子众多,你以为他们为何如此忠心于我?还不是因为我有蛊毒在手。”
“你怎么能为了蛊毒把药王谷赫连谷主关在云因山?”
啊,赫连箐握紧手,她爹爹居然真的被关在这儿,没想到水冥教少姑为了蛊毒,竟然使出如此手段。
—(五)—
云因山今夜因少姑的到来,再次听到惊动雀鸟的惨叫,赫连箐泪眼婆娑的咬着牙。
天明时分,惨叫散去,一行人也离去。
赫连箐快速上前,只见密林之内,一山石纵布的洞穴,洞穴口铁门前却站立青衫少年。
“俞段宏,你居然与水冥教少姑合谋害我爹爹。”
她气愤之下,七星连叶针射出,直向对方。
俞段宏未避,脸上带着愧怍之色。
“俞某未曾想到自家夫人有如此行径,你带他走吧。”
说完铁门被他使出的内力打开,赫连箐一愣,不明白俞段宏此举为何,他与少姑同流合污,现竟然会主动放了爹爹,他怎会冒着与少姑作对的风险,救爹爹。
“为什么?你知道我不会感激你的。”
“赫连谷主对于少姑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而对于俞某来说,更是毫不相干之人,关在此也不会派人照料,我早发现你跟随,只是最后没想到少姑会将你爹爹关押在此练丹。”
赫连箐带走了爹爹,回了药王谷重新布下五行八卦阵,暂时不理江湖俗事,消失了一段时日。
然而她爹爹身子却因在云因山遭到少姑的严刑逼问蛊毒,每况愈下。这年秋,终究是没有抵挡住寒风袭扰,一病不起,呜呼咽气。
哥哥前来药王谷奔丧,顺道带来了消息:
俞段宏此前不知与少姑发生何种纠纷,被少姑拿观星剑砍伤左臂,天佑阁与水冥教为此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哥哥说的那段时日,赫连箐听后却清楚的很,正是在俞段宏放了爹爹之后没两天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好,才不辜负了如今药王谷主人的身份。
—(六)—
浴血川上,天佑阁内。
赫连菁从未想过她再次看到俞段宏会是这般光景。
明晃晃的刀剑、黑压压的人群全部对着她,正前站着俞段宏还有少姑,露出一脸邪魅的笑意。
“俞段宏,为何?”
“赫连箐,你真傻。”
说这话的是水冥教的少姑,她声音柔媚如丝,轻轻地却犹如魔音入耳,勾人心魄,只让人想听她的声音。
“你以为就凭你一人,能轻松走出云因山吗?是我,故意设局,好让段宏做一回好人。”
“你可真傻,你不过是得了段宏一丝怜悯,可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和段宏青梅竹马,他想要的和我想要的,其实是一样的呀……”
“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制作蛊毒的药方。”
赫连箐怒火熊熊,终究忍不住。
“你们休想!爹爹临死前让我起誓,万死也不可将药方说出,你觉得你能如愿吗?”
“咻-咻-咻-”
七枚连叶针嗖嗖而出,分别钉入赫连箐的琵琶骨上,让她动弹不得。
痛苦袭来,她抿嘴冷笑,那七星连叶针是她以前在浴血川时,临走放置在案头的那一把。
而那一把,每一根针脚处她都深深刻上了字,细如蚊脚的字,是她诉说的对俞段宏的情意。
如今,反过来全然钉入了她的体内。
哈哈,真是可笑至极,她心想。
一股热流滑下,落入唇边、是她的眼泪。
爹爹临死之时,为江湖大义,烧了蛊毒制作方法,让曾经看过药方的她起誓不可说出。
他在云因山时,并未说出蛊毒药方,风灵丹他可随意制作,可蛊毒,一旦落入不法之人之手,那便是后患无穷。
赫连箐使出内力反击,她未曾想过俞段宏会骗自己,会与少姑合谋设计这场引她而来的局。
可其实无需他们设计,她也会前来。因为,她要为爹爹报仇,即使哥哥劝阻,让羸弱的她忘记血仇,好好活下去,她也不会放弃。
可再怎么反击,她终究输了这场局。从一开始,她便输了。
她输了这场情意、也输了自己。
她被关在云因山中,二十八年。
—(七)—
“老阁主当年被水冥教少姑喂了姜蛊,失去意识听从少姑指挥,后清醒过来用观星杀了少姑。”
“啊?那他,为何不放了我,为什么?”
小童看着她在山石之间挣扎,将铁链撞击的震天响,咆哮着发问,几近发狂。
她未曾想过最终却是这番结局,她原以为他只是不爱,然后设计自己。原来,他只是被投了姜蛊,迷失了自己。
“回前辈,老阁主与少姑对战之中中了毒,具体何毒我也不知,只是那毒会慢慢侵入五脏六腑,使人癫狂,所以老阁主一清醒后杀了少姑,便又进入癫狂状态……”
“哈哈……”
赫连箐大笑,她笑着笑着,狂哭起来,哭声响彻云因山。
这个悲情一生的女子,她所盼望着苟活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有朝一日走出云因山,亲手杀了俞段宏和少姑。
然而,十年后才知,他们早已在那年死去。怎不悲、怎不叹。
她勇敢的忍受了数十年的折磨,最终没有将蛊毒制作方法公布天下,换来不得自由、最后却被人告知自己原来恨错了人……
山石滚动,她一掌将小童打出。
即使天佑阁来人了又如何,她早已不是当年笑靥如花的赫连箐,如今满目苍夷,独自垂怜。
轰然倒塌之中,只听小童呐喊。
她在碎石飞动之间,又见那年青衫落拓少年,手执观星,朝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