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的少年走了。
他从中原来,去往富饶的江南道,骑一匹伶伶的枣红小马,哒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他始终都没有回头。
所以他不知道,背后的那个女子,其实是落了泪的。
很多年后,他坐在窗前为他的发妻挽发,红烛银屏,美人如玉。他听见她低低地笑:“郎君这可是执笔的手,怎么能为我做这个?”
他哑然,方欲插入发髻的簪子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就此裂成两半。
“倒是可惜这枚玉簪了!”她拾起破碎的簪子对着烛光叹息,带着三分怅惘,两分娇嗔,像极了江南的烟雨,有种含糊不清的暧昧。
他却忽然恼怒起来。
这话曾是有人对他说过的,只不过说话方式和说话的人都是不同的。
那时候他坐在案前读书,有个女子就着烛光替他补一件老旧的衣物,薄薄的花窗上投下一道娟秀的影子。一声几不可闻地呼声,他抬眼望去,莹白的指尖上泛着一颗浑圆的血珠。
他急忙含在嘴里,却听到她慌乱的声音:“我这又不是提笔的手,郎君还是赶快读书吧。”像是有成排的针在心上扎过去,细细密密的痛。
他看向她的眼睛。
西北多风沙,那里的人大多都有一双浑浊无彩的眼,她却有一双极澄澈的眼,像是珍贵的泉眼,汩汩流在荒凉的戈壁上。
那双眼也在望着他,带着十二分的虔诚和欢喜,低低地,像是要低到尘埃里。
她爱着他,他知道。
他从她手中取下那件衣物,丢入火盆中,“伤你的衣物,便不要留了。”
呛人的烟雾里,他转过身去,假装看着月亮,“我会考取功名,然后八抬大轿回来迎你。”
他听到身后传来低低地笑声,像是门檐上挂着的风铃,遇了风。于是他也跟着笑。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有所有岁月静好该有的样子。
只不过后来他忘了。
他在江南的文场里,惊才艳艳鱼跃龙门;她在西北的风沙里,变成一株痴痴等候的黄杨。
而今日,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他压垮。
他出了厢门,越走越快,绕过曲折的花园,开始奔跑,他之前没有这么慌张过,也许之后也不会有。
巨大的心跳声充斥在他的胸口里,一声声地质问他为什么会负了那个女子,她那双澄澈的眼睛忽然变得哀怨起来,像是江南的梅雨,不停的流出泪来。
他跑到马厩了,他当年就是骑着这匹马来的,现在他要骑着它回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
十年前淮扬城里来了一名书生,他孤身一人,骑一匹伶伶的枣红小马,哒哒哒的马蹄声打在江南特有的青石板路上,他的文采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耀眼,整个江南道的文坛为他折服。
十年后这名书生已经官至太傅,他骑着同样的枣红马,伴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离开了这个温柔的地方。
有人说太傅是洒脱的,他来了,看过了,觉得不好便走了;有人说太傅是深情的,他要回去接他的青梅竹马;有人说,十年前看着太傅进城的风采,十年后仍是不减当年......
“只是又要可怜太傅夫人了。”众说纷纭里,一位老妪站在苍青色的屋檐下,皱皱巴巴的像是一株黄杨,唯有那双眼睛,不似江南女子般柔情,像是一湖明镜,倒映着六月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