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睡觉!”子珮从水仙花旁回转过身,大声说道。
“妈妈,我还要玩嘛……妈妈,妈妈,你看我们摆的这条长龙……”
子珮看着被两个孩子翻腾开的床铺,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用不容辩驳的口气说:“快去睡觉!”
终于,两个“神兽”被连哄带骗地轰上了床。其中一个叫嚷起来:“妈妈,我要听故事!”另一个附和:“我也要!我要听那个龙王的故事。”没有办法,子珮只好一脸倦容地坐在孩子们的床边,开始续编那个不知道讲了多少晚的故事。
“从前啊,有一条小龙,它呢,要负责一年开春布的第一场雨。这一天,它……”孩子们的呼息平稳下来,子珮在初春的乍暖中昏沉,讲故事的声音低下去,字与字黏连在一起。
突然,一声惊雷,玻璃碎裂的声音。
子珮一下子清醒过来,在她面前的,是……天哪,这是什么啊?一身鳞片绿荧荧的,蓝幽幽的,身形细长,尾巴因为受伤卷曲起来,头上长着鹿一样的角,有神的眼睛委屈巴巴,泫然欲泣。
子珮差点喊出声,但母亲的本能让她紧咬住了下唇,把惊异吞回了肚子——比起一条还泛着水光的“龙”,姑且这么称呼,她显然更害怕自己的孩子吵闹。
于是,龙就坐在了外间的椅子上,对着一张横眉怒目的脸。“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龙吸吸鼻子,嗫嚅着:“我,我迷路了……”
子珮看着眼前笨拙的司雨神兽,心软了一下。“我怎么能帮你?”
龙听着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嘿嘿笑了一下,“你能不能帮我写封信啊?”
“啊?”
“给我妈写封信,说我要迟到了,让她等我两天。”
“哦?”
“我,哎……今年开春的第一场雨是要我来布的,要不是我贪玩,走远了,这两天才不会出太阳呢。”
子珮嘴角抽动了一下,“你不是迷路了吗?”
“是啊,我在来找你的路上迷路了,撞碎了好多玻璃,尾巴现在还疼呢。”
“噗嗤。”瞧着它的窘样,子珮笑出声来。
子珮摊开了稿纸,“要怎么写呢?”
小龙晃着脑袋,“就写,亲爱的妈妈……”
子珮又笑了,她感觉自己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小龙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它撕开一包虾片。“你的动作倒是快。”
小龙手舞足蹈,“那当然啦,我可……”
子珮看着它微笑道:“可还是个孩子呐。”
“不小了,我都一百岁了,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出门。”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喂,那不是吃的!”子珮一抬头就看到小龙向窗台上的水仙花神出了细长的爪子。她摔下笔,冲过去推开小龙,心疼地抚着水仙的叶片。小龙吓了一跳,连声道歉。
“哎……算了,你到底怎么找到这儿的?”
小龙抽出一张纸,“你不是挺有名儿的?”那是一张 20 年前的报纸,载着子珮改编的龙王传说,还有少女自鸣得意的旁批和烟熏过的痕迹。一滴浑浊的水珠滴在了纸上。
若是 20 年前,小龙的对面就不会是这么一个满脸倦容,每一寸肌肤都被化妆品侵蚀的中年妇女,当年的女神——眉峰聚,眼波横,姿容清秀,神采潇洒,写得一手好文章,听惯了的故事,每经她手,必全校传阅。
那时,坐在子珮对面的,是文学社青春逼人,志同道合的“才子”,是年轻气盛,才华横溢的指导老师,才不是眼前这个含着尾巴,冒着鼻涕泡的小傻龙。不知不觉,子珮的泪顺脸庞流下。
小龙看着她,慌了,“别哭啊,你要是喜欢,我把这个送给你。”
小龙把纸捧给子珮。子珮笑了,“哼,本来就是我的嘛。”
后来子珮想通了,文章写得好也不能上大学,于是她烧了底稿和样刊,把自己囚禁在数理化的牢笼中……再后来,大学毕业,连数理化都成了妄想,只剩下 996,眼霜和高跟鞋……再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辞了职,在孩子的吵闹和婆家的冷眼中柴米油盐……
若非小龙的造访,子珮几乎忘了自己还能为文,她残存的对美好生活的倔强,也就只剩床前故事里续写的龙王童话,和窗台上那盆水仙花了。子珮想到这儿,心又一疼,掐了小龙一下,“去,给我浇花。”
小龙嘟囔一声,显然不满意这种充当喷壶的角色。
子珮封好了信,托着下巴看小龙浇水,小龙拿了信,拍拍子珮的肩。“我走啦!”
一时间,雷声隐隐,紫电青霜,窗户被一阵夹着水汽的风吹开,那绵密悠长的春雨沙沙响起……
嗯?那透过窗户,从后山上一点一点爬出来的红澄澄的东西,不是太阳吗?子珮回头,窗台上那盆水仙上空,飘着一朵小小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