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每当清明节来临,她都会记得,这一天不仅是纪念死去的人,更是纪念她死去的初恋—不知道算不算初恋。
火车站的入口处,工作人员正在对提行李进站的人进行安检。此时天色尚早,不过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然而天空显得灰暗,给这火车站笼上了一层朦朦的雾,越显离别的伤感。她把手上提着的袋子放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站名,思绪万千。昨天才刚到,今天又要离开;昨天来时是一种心情,今天离开又是另外一种心情。这样大起大落的情绪是她未曾料到的,只觉得心头一紧一紧地悬着什么东西,沉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压抑得简直让人窒息。
火车站外的广场上不过在上演着每天重复的情景:有人忙着送自己的离人,有人忙着接自己的归人;自要洒泪而别,自要欣喜拥抱。可她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欢喜悲愁无从分享。她不禁想到,不该是今天这样孤单冷清的情景,本该有人送她的,本该在火车站门口相拥着含泪分别的,可是……北方的四月,微风还夹杂着丝丝寒意,她下意识地拉紧了胸前的外套,吸了一口气,终于提起行李进站了。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他的城,然而却是一座空城。他没有出来见她。
候车大厅显得拥挤杂乱,一排排候车座位上东倒西歪地躺着等候检票上车的人,地上横七竖八堆着他们的行李,大袋小袋的。还有一些人席地而坐,呼哧呼哧大口地吃着泡面,仿佛上了火车就不能吃东西了似的要赶在发车前将肚子填饱。小孩子的哭声、女人们聊天时尖刺的声音、男人打电话的粗鲁叫声,混杂着空气中刺鼻的泡面味,一阵阵的惹人恶心。她皱了皱眉,愁云惨淡的心情偏偏又遇上这样让人心烦的车站,真是“祸不单行”。她看了下手表,距离发车时间还有近两个小时,便想寻个座儿坐下来。刚好有人起身离开座位,她就近一屁股坐上去了。
就快离开这座城了,她不能不想起这两天的经历,或许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清明节放假四天,她提前一星期跑去售票点买了一张开往S城的火车票。这个想法在她心头不知盘算了几年,如今她不顾一切地想去见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她逃了一个下午的课,只希望能早点到S城,只希望能在那里待久一点。当火车轰隆隆地驶出北京车站,她有点小兴奋,为自己的勇敢行为兴奋;同时又有点小紧张,她幻想着跟他见面后该是怎样的一幅情景,会不会两个人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关于这个,她曾经想象过很多次,也做过很多次的梦,可具体是哪一种,要等明天亲身体验了才能知道。她带着小甜蜜在火车的轰隆声中睡着了。
不过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她却感觉像坐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总算是到S城了。她兴奋地快步走到出站口,着急地在站外一排排头向里张望的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她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可是她那闪着亮光的眼睛却渐渐黯淡了下来,出站的人都被接走了,他却还没来。来之前她跟他说过要来S城,并且说了到达的时间,虽然当时他并不同意,但是她已下定决心;她以为他会来接她的,然而,没有。她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想确认他是不是堵在来火车站的路上,然而,关机。她突然有点害怕,原本激动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也随之一沉,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海里。
他没有来接她,也不肯见她。她一个人来到这陌生的城市,该怎么办?
S城的火车站外面竟是热闹的十字路口,她一个人走了出来。此时正是下午,太阳暖得刚刚好,晒在身上很舒服,可她却从心底里一阵一阵地凉上来。交叉路口,她该往那条路走?哪条路才能找得到他?她没有答案,不安地走到对街去。街上很热闹繁华,两边尽是林立的商铺和百货公司。她走在繁忙的人群中,想象着他也曾经走过这条街,进过这家商店;他呼吸过此时此刻她正在呼吸的这一片空气。“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此情此景她才真正体会到陈奕迅的《好久不见》里的那份悲凉,没想到自己竟成了故事里的主角。可是她不知道那里面的他最后是否见到了她,一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见到他。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街,从这一家店逛到那一家店,只觉得往日快步疾行的时间老人今天却如此蹒跚而行,而夕阳竟迟迟不肯西沉。再无心逛这异乡的商场,她走到街上,看到对面的公交车站,便过到那边,也不看站名,也不看是几路车,随便开过来一辆车就跳了上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路车会把她载到哪里。她不知道在S城的一切将会怎样发展。
车子开了又停,停了又开,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在想:他会不会突然从某个站上车来,看到她,略略一惊?他应该会认出她来吧?她要不要跟他打招呼?是不是也该故作轻松地说一句“好久不见”?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
“渭水桥南站到了,请从后门下车。”她突然像触电般清醒了一下,从思绪中回到现实,随即便跳下了车。前面是一座宽阔的大桥,桥下浩浩汤汤地流过一条大河,风吹过水面,惹起一江的皱纹。想必这桥就是渭桥,这河就是渭河了吧。她隐约记得他说过他家就在渭水之滨,是对面吗?她走上桥,望着桥下宽广的水面;迎面吹来傍晚的凉风,很冷。桥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自行车骑过,车上的人都偏过头来好奇地看着独自默默走过的她。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狼狈极了,落寞极了,像一个流浪街头的孤儿一样,而事实上她就是一个流落异乡不被他接纳的孤儿。她这样想着,又望了一眼河水,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她就这样跳下河去,明天整个S城的头条新闻一定都是她,一个不知何故跳河的少女,然后引发种种猜想。这样,他一定会在新闻里面看到她的尸体……她冷笑了一声,这叫以死相见吗?
走过了桥,她又沿着河岸边的长廊走;长廊长长地向远方延伸,仿佛连接着天的尽头。天色渐渐暗下来,河岸的居民楼里亮起了点点灯火,和天幕上的繁星遥遥对望地闪烁着。哪一盏才是他家的?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为什么不肯见她,也不管她一个人在城里怎么办,安不安全,有没有地方吃饭睡觉?她努力不让自己想这些,她怕自己会难过得去实践刚才那个可怕的想法。
走到尽头才发现,长廊连接的地方并不是天,而是一条大街。此时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都有目的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赶,每个人都想回家。她却一点方向都没有,不知何去何从,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木乃伊,仅剩了行尸走肉。
“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像被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眼泪不自觉地滚落了下来。原来是从旁边一家肯德基里传出来的歌声。她像被窥透心事似的不安起来,觉得心口堵着的东西越来越沉。
她走进那家肯德基,想借它打发漫漫长夜。她寻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一对对情侣、朋友、母子来了又走,有说有笑。她不停地摆弄着包里的东西,嫌时间过得太慢。而当身体静止下来,思绪便像藤蔓一样爬满了整个脑袋。
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就喜欢他,到现在也快四年了吧。她没有想过偶然的相识就能这样把一个人深深烙进自己的心里。他比她小一岁,但却同年级;她记得他们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各自经历着高中的艰苦生活,又一起面对高考的残酷考验。只是后来,她如愿考上了北京,他却落榜了,选择复读。那三年的时光,他们断断续续地一起走过来了,经常吵架,经常哭,有时候大半年不曾联系过;可是她知道,从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十七岁小女生,到三年后那个初显成熟的准大学生,这当中的变化和成长,都是他一路的陪伴和见证,都或多或少地因他而起,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也是她永远不能忘记的曾经。萍水相识,一根网线竟能牵动两边的感情,她万分珍惜这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缘分……
“小姐,对不起,我们快打烊了。”服务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看看手表,正是晚上11点钟。原来这家肯德基不是24小时营业。她突然嫌恶起来,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都来不及回忆完。她只好不情愿地走出店门,把自己淹没进那无边的黑暗和静寂,任由自己在漆黑中找不到方向。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从肯德基出来的那天晚上,她是如何一个人流浪在漆黑的街头不知何往,如何一气之下跑到火车站想买到当晚回北京的车票,又是如何大半夜打的满大街地寻找住宿的宾馆,最后又是如何折腾到凌晨三点多钟才进到自己的宾馆房间,难过得一夜不眠。而打他的电话,手机里永远传来那个比刀剜还让人心痛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一点点的心灰意冷。这是一座空城,他不会出来见她。
第二天离开宾馆时,她才发现原来宾馆在一所中学旁边,而那所中学,就是他在里面读了三年的、曾经跟她说过的“渭滨中学”。居然这样巧。她在学校门口久久留恋,不愿离去。这个地方承载了他三年的回忆,每天上学放学,每天走过她此时站着的这条路;他一定也知道学校旁边的这家宾馆,一定也看过路旁的风景。她仿佛一闭上眼就能感受到他当时存在的气息。只是,如今他复读,不知转到哪所学校去了。她没问,他也没说。
离开了学校,前面竟又是十字路口。她抬起头,猛然发现火车站就在对面。绕了一圈,原来她又回到了原点。然而,该回去了。
她突然在座位上哭了起来。她把脸埋在手臂弯里,呜呜地哭出了声。她想起这两天的遭遇,又心酸又委屈。为什么他不肯出来见她?为什么他忍心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为什么他总是关机,连一条短信也没有,全然不顾她的安危?为什么她爱了他四年,他却对她这么狠心,他不是也喜欢她吗?过去四年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铭记在心,那样真实,那样言犹在耳。可是再怎样动人的情话,始终比不上现实轻轻的一个打击,心碎的声音清脆响亮。如果真能像张爱玲所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如果爱情真只是一个人的事而与他人无关,她又何苦千里迢迢跑到这异乡的城市,只为了和他见上一面;又何苦不满足于当前的状况,拼尽全力只为冲破时空的阻碍。她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这样勇敢地跨出了一步,他却退缩得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她一样,仿佛从来不曾动过心一样。她不愿想背后的原因,她根本无力承受。
她的情绪像积蓄了许久的洪水突然找到了缺口一样,一下子奔涌而出,不可收拾;眼泪也像断了线的水珠,一颗颗滚落脸庞,湿了一脸。她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厅里放声哭了起来,也不管人多,也不顾形象,足足哭了一个小时。工作人员用广播提醒检票上车时,她才止住了哭声,肿着眼睛上了车。
火车渐渐开出车站,往北京方向驶去。轰隆隆的火车像在呜咽,载着她的心事,一路哭着逃离了S城。这个生他养他的城市,这个让她伤心难过的城市,这个她今生今世只来这一次的城市,正慢慢地后退,慢慢地淡出视野。这样来了,又这样回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吗?她想起过去,想起他们无巧不巧地同一天过生日,每年都在同一天长大一岁;想起他们多少次聊QQ聊到夜半三更,一点都不担心明天八点还有课;想起他们常常发短信一发就是一天,唠唠叨叨说不完话;想起他们会在邮箱里面用仓央嘉措的情诗对话,“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想起他们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四年,想起他们曾为自己规划好未来……她又哭了,这样美好的、她为之珍藏了四年的回忆竟是骗人的,如果可以预见今天的结果,当初的她还会不顾一切地想和他创造共同的回忆吗?如今,火车已经驶离S城,带着她的心一起离开了,要远远地躲开这座城,躲开这段回忆。他没有出来见她,不肯出来见她……
回到宿舍,她扔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体重秤,站了上去。她隐约感觉自己身上丢了什么东西,轻飘飘的。那个小小薄薄的像平板电脑的体重秤她站上去过很多次,每次上面显示的数字都差不多—44(kg)。她知道自己的体重几年来都没怎么变化过。她低头一看,显示屏里的数字跳动了一会,最后停住了,上面清楚地显示着:41(kg)。她的眼泪“啪”地一声落在了显示屏上,打湿了那个数字,却不怎么悲伤了。
她默默收起了体重秤,突然感觉一阵轻松。瘦了六斤,原来压在她心头四年的就是这六斤重量,但现在,它已经掉了。她走到阳台,望着窗外,刚下过一场雨,北京的天空难得不再灰蒙蒙阴沉沉一片,相反地蓝得纯净透明,太阳此时温暖得正好。她长出一口气,爬上了床,准备好好睡一觉。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年清明,她亲手埋掉了自己的六斤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