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没有重阳节。
所谓故乡,指的是河南中部平原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庄,有时候是我出生与成长的岗西,有时候是有小河绕过的屯李。两地相距不过20里。屯李是一个氏族村落,依然保留了多种风俗。春节自然是热热闹闹的;元宵要有社戏,狮子、龙舞了起来,高跷踩了上去,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喧嚣起来,等到夜里,小小的灯笼游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小孩子们大呼小叫;清明节,能回家的游子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打扫房屋,和街坊邻居聊聊天,等到清明那一天,带着祭肉、黄纸、鞭炮、纸钱与香,一家老小恭恭敬敬地到先人坟前祭祀一番,祝愿亡人在阴间享福,又希望祖宗保佑生者吉祥如意,火光之上纸灰飘飞,鞭炮声此起彼伏;端午节要吃煮大蒜、熟鸡蛋,粽子自然不例外,还要起得早早的去村头的水坑洗个头、抹把脸,图个吉利;等到中秋节,玉米、大豆基本都上收割完毕,晾晒归仓,又是一家团聚的时候,月饼忽然在市场上出现,几道菜,一瓶酒,煮点花生,看着电视机瞎聊胡侃;唯有重阳节,没有丝毫动静。
要说完全没有一点动静,似乎不完全正确。秋收之后,半月左右,田地之上是忙碌的。犁地,平整,播种冬小麦,都是在这一段时间完成的。这个时候,连见面的招呼语也从“吃了没”变成了“种了没”。如果恰逢连绵的秋雨天,一般不下上十天半个月是不肯休的,冬小麦种不下去,甚至秋也收不上来,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借打牌消磨时间。重阳前后的土地,小麦基本已经埋进土中,甚至已经钻出一丁点的嫩芽。再之后,就是田间少有农人的漫长冬天。
但这和重阳节没有一点关系。
按照书本上所说,重阳节要登高秋游,要赏菊,要吃重阳糕……登高,清明节去过;赏菊,萧索落寞的村庄只能见几朵零落的菊,听说最近几年开封总是有菊展,而我却已经辞家远游,无暇能去了;吃重阳糕,重阳糕是什么东西?敬老?在我可怜的印象之中是没有的。
但是从诗句之中,我却知道了每逢佳节是要倍思亲的。然而这种思念对我来说也是极浅极淡、几近于无的。虽然几乎从10岁起,除了春节,每年的佳节,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我都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是的,第一次接触重阳节,就是从王维的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第二次,大概就是晏几道的《阮郎归》。那时已经初三,13岁,咬咬牙买下来一套《第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奖赛获奖作品》,里面有一篇很长很长的散文,引用了这首诗。“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读得似懂非懂,却不亦乐乎。抄在摘抄本上,再背下来,然后在不久的岁月之中遗忘了。
直到两年之后,偷偷摸摸地读了两年武侠小说之后,我忽然迷上了唐诗宋词,而囊中羞涩,总是从伙食费中克扣了又克扣才能下定决心买那么一本书。从校门口的书摊上,买到过一本似乎叫做《唐宋诗词名句鉴赏》的书,从书中又遇到了这首词,于是,我又爱上了它。
这年秋季,一个周日下午返校的时间,我在书摊前蹲得太久了,站起来时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是辽远的天,丝丝的云,扭头,淡淡橘黄色的阳光铺在草地上,草色是一片枯黄,身上却是暖暖的。我站起来,几个选书的同学盯着我看,似乎我晕倒的时间极短,他们还来得及作出反映。我揉了揉酸麻的腿,走进荒野之中的校园,感觉既孤独又温暖。这大概就是“人情似故乡”吧!
但印象里的秋,除了这样温煦的高天流云斜阳,还有寒风与冷雨,清露与白霜。许是因为那时心事初开,又犹犹豫豫不肯言,患得患失,而心事绵绵如秋雨。
十二年后,我从一个异乡转到另一个异乡,又到一个更远的异乡,似乎是在流浪,也似乎是在寻找。当时的少年成了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却仍然每逢佳节不思亲。他带着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读诗词,在重阳节后的周末,和一群少年走过长长的路,走到菊花丛中去。第一次,他见到这么多菊花,他登上观景台,看心醉梦仪的菊花在大地上铺展开,铺展到村庄里,几栋青瓦白墙的房子点缀其中。少年少女们了不知愁,嘻嘻哈哈地把菊花别在耳鬓,笑着,闹着,颠三倒四地念着——“醉里簪花倒著冠”,“兰佩紫,菊簪黄”“遍插菊花少一人”……
他离开了人群,坐在长廊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一名少年溜过来,要给他簪花。那是一朵纤细的黄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