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Mr Who,
社区医院大厅正门的右侧,放置着三排椅子,久经摩擦的板面,在光线不太明亮的空间里,显得破败而沧桑。往前走几步是咨询台,台上站着两名穿粉色衣服的护士,一位在电脑前操作着资料,另一位则站立答复着路过病人的咨询。
“换药的话,先去医生那边开单。”站立的护士服务态度不太好地对我说。
在清洗伤口时,泥黄色的药水一遍一遍地流过伤口,沿着脚踝的弧度,向着脚底板边缘流去。眼不动地看着流淌着的药水,思绪开始有点游离。很多时候,感觉医院是一所时光记录机,记录着生与死的瞬间,记录着笑容和泪水,记录着欣悦和悲痛,散发着消毒药水气味的走廊,行人来来往往,在新生与衰死间,一生随着窗外打进的阳光,悄然消去,无声无息。父亲的逝去,便给我这种认知。
父亲血管的破裂来得很突然,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去世的时间,只是入院的两个星期后。入院的第二天,他被移到了ICU病床。每次进入ICU,母亲和我,还有弟弟他们,都需一个挨着一个换鞋,绑上大白褂子,戴上浅蓝色的口罩,方可走进病床探望。
我记得十二月底的冬天,五点半的早晨,气温冷得很,坐在电动的后座,凛冽的风一条一条地刮来的时候,耳朵可以听得见,皮肤上传达开来的“呼呼”般的痛。手指在进入医院前,完全僵直,待入院一段时间,才可慢慢地活动。在花白花白的铁门前,母亲和我总是呆呆地等待七点钟的到来。一到钟点,门开了,把粥食递给护士,两人的双眼经常深深地往里窥探,希望能够看到父亲一眼。
探望的时间是规定的,具体的时间,现在倒忘记了,只记得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午后三点的阳光,有点倾斜地照在医院失修破旧的墙壁上,过滤了窗的颜色,显得很苍白。在探访的过程中,家里人都没见过父亲睁开过眼,唯一一次,是我碰上的。那时,轮到我走上前,我悄悄地跟父亲说了好几句话。没想到,他双眼竟然有了动静,左眼逐渐地睁开。
“爸爸,看我,”我兴奋地说,“睁大一点,再睁大一点……”
他按照我的话语,慢慢地把眼睛睁大。我以为他的意识恢复了,意外高兴地跑到门外喊母亲。可等我们折回来,他血肉有点变了形的双眼,却永远没睁开过来。
接到电话的下午,我用纸捂着眼,默默地哭,生怕给办公室的同事听到。坐在归家的大巴上,灭了灯的车厢,在高速公路上微微地震颤,起起伏伏地扰乱原本扎得正好的头发。我望着窗外的景,一模一样的楼宇高度,划出一条快速掠过眼帘的直线,宛如医院里,发黄的监护仪中,墨黑的屏幕上毫无生息的数值直线一般。
尸体焚化的当天,天气有点热,正午十二点的光亮,照得人有点目眩。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放置在铁板箱的父亲身体推进焚化区,又看着铁板箱上尸骨一寸一寸地拉出。打扫灰骨进缸时,无意在父亲的头颅上找到了一根长长的烧黑了的铁钉。静悄悄地取出,摸了摸铁钉上的黑焦,铁芯硬朗而在手指间挺着,随后又扫了扫箱边的骨灰,它们孱孱弱弱地在空气中漂浮着,顺着光线照射的方向,一下子不知滚到了何处。在这一刻,从未在葬礼流过一点泪水的我,无可名状地伤感起来,人活一辈子,到头来,尸魂消尽时,还不如一根铁钉来得坚硬隽永。
后来,过了几天,我便跑回办公楼上班。回到住所的瞬间,躺在床上,查看好几天都未曾打开过的微信,猛然发现父亲进院前几天,给我发过语音。语音的内容很简单,无非问候近来生活得怎么样而已。我一遍一遍地播放着语音的内容,任凭熟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暗黑房间中响起,响起,再响起……直到现在,我仍旧在懊悔,懊悔自己没有跟父亲完成最后的一段对话,懊悔自己忽略了曾经爱着自己的父亲的语音,懊悔自己总是把来自家庭的爱当作理所当然。当早晨的风再一次刮过脸颊,当水滴折射着夜晚的光线滴落在头顶,当暗黑的房间中幽幽声线再次传来熟悉时,久未夺眶而出的泪水,居然悄然落下。那一晚,我抱着被子,半倦着身体,哭了一整夜。
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的期间,似乎一直在哭,为工作哭,为男朋友的离去哭,为弟弟的病情和赌债哭,为自己吃不消的身体哭……有一段时间,觉得世界仿佛是一个失序性的玩笑,打乱了人生中的幸运和不幸的平衡,将关于生命中美好的部分全都抽离了原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再将充满难闻气味的厄运一而再,再而三地塞满人的身体。于是,在独自一人的夜里,我时常呕吐,呕到无力行走的时刻,对着屋里的墙,空洞地望着,打量着,发呆着,待睡意如狂卷的风袭来,才缓缓躺下床。
昏涨虚无的意识,逐渐地在枯竭的心灌满侵蚀并占领。我像一艘灯头毁坏的潜水艇在深海中航行,水深的压力,有时候使得我行走慢吞不便,但还是会寂寂地尝试驶向安静无人的角落,可惜世间到处充满喧哗。偶然,在黑漆漆的水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叫喊声。我模模糊糊地打开引擎,探出头到水面,看到母亲刚从厅里的红木椅子上睡醒,叮嘱我记得吃了东西再回去工作。
“妈,累不累?”我看着她的黑眼圈,小声地问道。
她没有哼声,“哎呀呀”地站起身,只是浅浅地对我说:“回去路上小心,记得吃点东西。”后面,大家都没话了。
父亲去世的一些时间里,母亲和我的谈话少了很多。刚开始,因为时常想起父亲,她总是不愿意自己一个人睡,到夜深,跑到我的被窝中。经常地,我早上总是给她窸窸窣窣的响声吵醒。见她出了门工作,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在生活中,她比我操劳许多。在做了半辈子的家庭主妇后,最终为了生活而继续出去工作,起早摸黑,早出晚归。而工作回来后,则又需要照顾我的弟弟,为他的衣食而劳累。在一个下午,见她睡在长椅上时,我发现她的手明显比以往粗糙了许多。有时候,帮她办证,看着她身份证上的照片,我老是会取笑她说,你看,再不保养,你就老了。
“保养也需要有钱有时间。”她回答我说。
听到这,心里总觉得愧疚,愧疚自己没有更强大的能力使她过上安逸舒服的生活。内心在下雨。很多次,下过雨的心,仍然乌云密布。
愁容满脸的时候,总希冀有人骑着七彩的祥云来搭救我。一直盼着盼着,以为未来会出现这般的人。但是,幻想总是幻想。在乌云密布的日子里,帮我捅破云层,让天空洒下一缕阳光来的人,是我母亲。
是个煲里的汤味一点一滴沁入空气中的暖和午后。我睡了一觉,从房间里出来,在客厅上坐着的时候,她刚好也从厨房里走出来。见她忙了一会,我便倒了一杯茶给她。她挨着我坐下,喝了喝茶,继而茫然地望向天花板,疲倦的信息一圈圈地在空气中化开。我看在眼里,忽然眼圈红了一些。
“妈,要不就休息吧……”
“不用了,我等会就要去上班了。”她打断了我的话。
“可是,你累了……”
“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艰辛。”我母亲浅淡地笑了笑,继而望向我,“我们还活着,所以要坚强地活下去。”
我们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母亲好像把这句话演绎得不错。在我睡懒觉时,她就爬起床上班;在我下班搭车回到家中,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时,同样刚下班的她还精力煮饭给我吃;家里的活儿几乎她全包,搬煤气、洗厕所、擦地抹地洗地,一一地干劲十足地做完,从未喊过累。在我周末回家,她还会坚持耐心地给我熬上一煲汤。
把汤水喝进嘴边,汤汁里面的浓郁和美味,提醒着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我,这份爱,足以驱散心中长期的阴霾。喝过汤,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对面邻居的叶子花树,无语言地立在盆中。看着看着,忽觉心中有些东西在慢慢地融化,所谓的悲伤,所谓的痛苦,所谓的抱怨开始化作轻轻的烟丝,一点点地消散在橙黄色的天际中。因此,我学着去化解生活里的痛与恨,例如对弟弟的憎恶。
在知道弟弟赌钱欠债,把父亲逼得紧张难熬后,我删了他的微信,拉黑了他的电话,两人的关系在日常的生活中,冷漠得很。也忘了多久没跟他说过话。一个平淡的星期天,见他趴在阳台上,我喝了一口水,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良久,也不知道是淡淡的空气给了我平静的心情,还是墙上的钟滴答的声音促使着我前去说话,在风徐徐地掀开窗帘时,我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吃了药了吗?”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转身走到他身边,用他同样的姿势,趴在栏杆上,两人的目光瞟向不同的地方。
“药吃完了,下个星期陪我去拿药吧。”他突如其来地说。
我点了点头,便无话。接下来的日子,身上对他尖锐的刺变得软了起来,两人会一同进出医院拿药,一同吃饭,一同看电视。前段时间回家,母亲说他咳嗽得厉害,叫我买点药。原本计划和同学吃完饭,就去药店买,没想到回家的一刹那,居然忘记了。害怕他咳得难受,又重新穿上衣服,走到大街上购买。一来一回的焦虑心情,顿时让我意识到,亲情就是亲情,不管恨过,讨厌过,抑或是冷漠过,似乎都能在一个风吹帘卷的日子里,化作成一句略微带有关切的问候。
在日渐平顺的日子,时间无声地把某些棱角和尖刺磨平,我发现曾经某些觉得痛苦难耐得使人想坠落的情感,在不曾想起的时光里,渐行渐远,而在日落余晖照耀着的长河中,岁月打磨过的自我,慢慢地在生命的河底中,伴随着成长的理性,闪着光。
以前,心理老师曾经给我讲述过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关于一个国王,国王曾在位高权重的时候,取过一句话,因话在关键时刻打开才有用,于是国王到国土沦陷四处逃亡之际,才把镶嵌在宝石戒指上的纸条打开来看,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纵使生命有了缝隙,纵使生活有了磨难,纵使人生有了艰辛,但请你记得,一切都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