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周天子的王城所在,虽已不再被列国诸侯敬畏和向往,但依稀还保留着一丝天下中枢的气象。广阔且四通八达的王城官道上,零零散散的商旅,匆匆而过,万朝来贺的景象早已随往事而去,这条路寂寞的太久了。突然,路面微微的震动起来,密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不约而同驻足远眺,尽头处的扬尘遮天蔽日,滚滚而来。据此推测,至少有千骑人马。疑惑、好奇,撩拨着路人的心,发生了什么?那是一支怎样的马队?它来自哪里?来王城所为何事?但至少有一点,所有人都是肯定的,这支马队绝对不是来攻击洛邑的。王城中的周天子还是有价值的,至少在很多人眼里,他还是可以被诸侯们搬出来,要个名份啦、整个出兵理由啦、受邀出席个仪式啦、发表一份某个诸侯早已拟好且不容更改的声明啦。所以,没有人会因突如其来的庞大马队而产生恐惧和惊慌。人们稍事停留,都想一探究竟。
近了,终于看清楚了。清一色的带甲之士、高头大马、明枪亮戟、阵容规整,前后有序。在队列的中央,有一辆华车显得格外耀眼。在队列的后方,绵延跟随着数十辆满载礼箱的货车,同样被甲士严密护卫。原本以为是哪国诸侯觐见天子的使团,但转念一想,不对,天下还有谁会如此厚待天子呢!断然没有,不问天子要礼物就不错了,还大车小车满载而来。况且,更为奇怪的是,在那辆华车的四周,有六名持旗手。分别高举着齐、楚、燕、韩、赵、魏的六国旌旗。难不成是六国遣使一同来访?看华车的样式,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但一下子挤进去六个人,也不免显得太过拘谨,而且也没人愿意这么坐呀。就在人们的好奇与揣测之中,马队没有丝毫减慢行进的速度,继续奔向了王城。
在距离王城城门三十里的地方,两支风格迥异的迎宾队伍碰到了一起。一支显然来自于民间,服饰、精神容貌都显得随意而质朴。另一支则旌旗招展、斧钺成列,其中不乏天子重臣、宗室贵戚。两支队伍在此相遇,竟然为的是同一件事情,迎接那支带着无限荣耀与权势的神秘马队,更重要的是,迎接那个端坐在华车之中的人——闪耀光芒的男神苏秦。
此时的苏秦,因合纵六国,俨然已是六国相国,此等荣耀,旷古绝今。擎天之势,世人趋之若鹜。这次他遵赵王之托,出使楚国,途经洛邑,探视父母,却惊动了天子。天子早早的就安排王公大臣们,出迎三十里,却不期与苏秦父母的迎子队伍相遇。在双方寒暄之时,苏秦的车队已然到了近前。苏秦与父母尚未热络,就被接进了王宫。人在职场,身不由己,自从步入职场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不再仅仅属于家庭,还有事业、领导、同僚、客户…..有太多的事情会挤压你与家人共度天伦的时光、也有太多的人需要你去应酬周旋。
苏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有点乐此不疲。只有在国之邦交、天子诸侯面前,他才能一展才疏,纵横捭阖。月挂中天,从晌午至月半,在意犹未尽中苏秦与天子话别。苏秦还要在这难得的时间里,见见分别多日的父母。在离家尚有一段距离之处,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在熟悉的街巷,这里留下了他童年的追逐与嬉闹,也印记着他入仕前的贫寒潦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护卫苏秦的甲士沿途而立,像一尊尊无言的塑像。苏秦知道,这是他们的职责。没有攀聊,没有眼神的交汇,尽管这些卫士年级尚小,一样会被远方的父母时刻牵挂,但因生活所迫或国家法令,必须肩负起保家卫国的重托。说到底,其境遇与苏秦并无二般,只是分工和角色不同罢了。而正是因为这分工,让苏秦不能随便与他们亲近,人就这样天然的被区分成了三六九等。
苏秦来到家门口,有点吃惊,屋舍清洁、灯名烛亮。他吃惊的不是这么晚了,家人还在等他。而是眼前的情况与自己记忆中的家,有些不太一样,显然是重新翻修规整过的。苏秦走进正堂,父母起身相迎。“儿子,你可回来了呀!”母亲拉着苏秦的手,笑容灿烂夺目。“快,上菜、把酒。”苏秦的父亲招呼众人,边说边拉着苏秦走向酒席。丰富,太丰富了,这是苏秦自小到大,在家中见过最丰盛的一桌菜肴。苏秦与妻子也是很久没有见面了,他独自在外游说列国,不时的也会想起这位对他事业并没有什么帮助的发妻。男主外,女主内,这就够了,只要孝敬父母、操持家务得当就好。就在他看向妻子的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妻子毕恭毕敬、尽显唯唯诺诺,甚至于都不敢抬头看自己一眼,这让苏秦很不自在。“夫妻之间,何须拘束,你这是怎么了?”苏秦走向妻子。苏妻侧耳聆听,身子半躬,这那里是苏秦之妻,于婢女何异呀!苏秦停下了脚步,不再靠近妻子。就在这当口,一声恕罪,又将苏秦吓的不轻。他转身一看,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跪着一个妇人,一边念叨着恕罪,一边捣蒜般磕头不止。“嫂子,你这又是为何?”苏秦认出了这妇人,连忙上前搀扶。比不得大家千金,寻常人家的妇人,总有那么一股子蛮劲,任凭苏秦拉扯,就是长跪不起。苏秦有点恼了,他松开嫂子,生气的问道:“嫂嫂之前待我傲慢轻视,怎么今天如此谦卑。苏秦离家,与嫂嫂多日未见,你又何罪之有?”苏嫂依旧跪着,低头回话:“你现在贵为六国之相、位高权重、金银用度阔绰,我岂敢不敬、岂敢不尊。还望念在叔嫂情分上,不要责难我过去的愚昧无知。”苏秦听完,怔在当堂,就在这间他从小生活的屋子里,面对至亲之人,突然觉得自己回了一个假家。过去的那一幕幕快速在脑中浮现,与当下形成天壤之别,不由得使他百感交集。
当初的苏秦,只不过是洛邑城中一个住在陋巷、掘墙做门、砍桑做窗的穷小子。后师从鬼谷子研习纵横之术,游历列国,入秦求仕。向秦惠王献上连横之策(注意:苏秦早期是连横思想),但因不符合秦国实际和利益诉求,而不被秦王所用。在秦国期间的盘桓逗留,使他钱财殆尽,以至于落得个身无分文、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形容枯槁,落魄至极的苏秦黯然回到洛邑老家。本想在受伤后获得亲情的抚慰,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家人的冷漠。父母、妻子、嫂子向他投来了厌恶的眼光,不理不睬。长途跋涉而归的苏秦,连让妻子做一口热饭济饥的请求都成了奢望。
但苏秦没有任何抱怨,他深知入仕不成、家人的冷漠都是源于自己学艺不精。于是发奋图强、研习姜太公所著《阴符》一书。而成语“悬梁刺股”就源于这个阶段的苏秦。一年之后,苏秦于闭关苦思中终于开悟合纵之大道,再次离家而去,而这一去,就从洛邑一个普通之家走出了一位权倾天下的六国之相,也走出了一位战国时代著名的纵横家、外交家和谋略家。
“势利眼”,“墙头草”。这是很多人对苏秦家人的评价,而职场中这样的趋炎附势之人,也不在少数。当我们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时,是否能够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问题的两面性。
职场中除了存在避凉附炎之辈,还有一群得意忘形的人。在工作取得一些成就,职务获得一些提升后,就开始变得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很多人在基层员工的岗位上时,能够兢兢业业、勤勉尽责,然而一旦进入管理岗位后,就迅速的摆起了官谱,生出了官威、打起了官腔。这种本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都不需要加以揣摩和研习,就能自然而然的收放自如。诚然,管理人员是需要权威的,但这种权威要植根于优良的能力、素养、品行之上,而不是凭“官”生威。
《西游记》第一回中,美猴王拜师菩提祖师,初次相见,菩提祖师问他姓什么?猴王理解错了,说他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猴王讲的这个性,是脾气的意思,而这刚好和苏秦的经历,相得益彰。人的脾气会随着能力、地位的变化而变化。大致可以分为六个阶段:无性、生性、任性、收性、磨性、定性。孙悟空从一个石猴,到后来的斗战胜佛,生动的展示出这六种状态的演变:学艺之前是无性,没有什么本领的时候,也就没什么脾气;学艺归来之后是生性,闹着要做齐天大圣;恃才放旷到了任性的地步,就开始大闹天空;被压五行山下的五百年,是佛祖在让他收性;取经路上,十四年,十万八千里,九九八十一难,这是在磨性,磨砺他自我控制的能力;成了斗战胜佛后,才是定性。一个人在生活、职场之中,也是如此。要时刻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调整和端正自己的心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一个最真实的自己。苏秦虽然功成名就,但不忘初心,没有对之前家人的冷漠耿耿于怀,这是一种气度和豁达,也是一种格局和胸襟。于权谋而言,苏秦无愧于六国之相;于做人而言,苏秦亦是闪耀光芒的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