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邪,奈何一谒。”这是荧祸守心的诗号中的一句,也是那场大火中,荧祸撕心裂肺的呐喊。
刀穿过心脏的一刻,问奈何的心中是否会有一种悲哀呢?期盼魔者断情绝念的一名人类,用自己的死完成计划,却终于付之东流。计划失败,魔者依旧没有达成他的希望,是执念太深,亦或是连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纵容着魔者越陷越深?
问瑾遗、琛奈缺、玦残何,非遗便缺,非缺即残,问奈何的一生都残缺不全。自母胎中带来的沉疴痼疾,让问奈何的生命都蒙上了无可奈何的绝望色彩。
幼年偶尔的头痛,到后来咳嗽不止,丧失味觉,遗失记忆,甚至昏迷不醒,随年轮增长的不止岁月,更有病痛。问奈何的身体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高楼,空有昳丽容貌、惊世奇才,却是痼疾缠身。问奈何本人就像一美玉,奈何有瑕。瑾、琛、玦,无一不是上好之美玉,然而却是遗、缺、残,美玉有瑕,故怀璧明罪,问奈何。
不知年岁何夕,那时的问奈何还是青丝玉面,而早已得天下武学之精,却因身有奇症,只堪第二。受病痛折磨多年,有人告知他混沌之扉的辟天玄锁之力可使自己痊愈,于是他凭借巧思,调虎离山,将夜之圣护引离混沌之扉,趁机取走了辟天玄锁。
辟天玄锁只是一股纯粹的力量,问奈何无法化为己用,便借往生无相塔的玄妙,使其凝成形,竟成了一名魔者。忽有一日,问奈何心血来潮,便开始抚养这名魔者。
幼年时的魔者被问奈何带回了九曜居。他们如同父子,却又不像寻常父子,因为问奈何从不允许魔者近他身旁,并为他取名荧祸守心。魔者疑惑,问他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天之凶象,他不无厌恶地回:“那是荧惑,你是祸害的祸。”荧祸说他想有一个寻常名字,问奈何略一思忖,便道:“那便唤‘君友邪’,天真,但,有邪。”那是问奈何昏迷数日后醒来,看到萤祸不眠不休的照顾自己,少有的温柔对话。那天,他甚至抬手摸了摸荧祸的头。
问奈何生有顽疾,药石无医,寻遍天下,无可治愈。他早已对自己的病症不抱任何希望,可荧祸却到处给他请大夫,抓药,熬药给他吃。他不吃,荧祸便一遍一遍的熬,于是他便端起药来吃,明知无用,却不忍心浪费孩童的心意。
荧祸听说人间久病消沉,吃甜食会好许多,便与问奈何说想去集市买甜糕,但问奈何身体状况太差,出不了门,说了好几日都没带他去。终于有一天,他的身体好了许多,便带荧祸去了。可行至半途,却下起雨来,荧祸知晓问奈何不喜与人接触,更不喜与自己接近,便独自在一旁淋雨,问奈何见状,顾不得荧祸身上魔气对自己的影响,把自己的伞撑在了他头上。他说,下雨了,东西买不成了,回去吧。荧祸却说,雨下得太大了,可以找一屋檐避雨,待雨小些再回去。问奈何同意了。
一人一魔,立于屋檐下。那户人家檐下挂着一个晴天娃娃,荧祸好奇,问奈何解释说,那是人间习俗,若有人出门,希望出门的人早归,便会如此。并说荧祸或可亲手一做,待他出门时,便挂在屋檐下。于是祈雨停的晴天娃娃,便在萤祸心中留下了深根。
回去之后,荧祸做了晴天娃娃,内里写着“只待问归”。问奈何记忆愈来愈差,时常无故出门,留荧祸一人在家,有时一日,有时一周,有时数月,但他总是会回来,只是从不告知荧祸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问奈何出门时,荧祸便望着河水发呆,将晴天娃娃挂在屋檐下,待他回来。问奈何不出门时,时常昏迷,荧祸便学着人间做甜饼给问奈何吃,只是他总也控制不好比例,每每甜度太高,常人无法入口。为给问奈何治病,他找来药材,研成粉,混在饼中,问奈何总是一手打掉他端来的饼,自始至终不曾夸过他孝心。
荧祸像往常一样,看到问奈何出门,他把晴天娃娃挂起来,却忽然发现问奈何的伞落在了屋里。问奈何忘记了带伞。先前的问奈何,最是厌恶别人看到自己面容,自己也不喜见他人面容,故总是撑一白伞。而今,他的记忆丧失太多,已不记得带伞。
小小的魔者一日日等待着人影归来,却再也没有见到他回来过。数甲子的时光流过,当初的孩童已长大,仍旧等在双途川畔,日复一日,盼望着那身影出现,却再也没有见到故人归来。
数年间,魔者做甜饼,请不同的人来品尝,稍有不顺心便杀人,只是已过多年,他做的饼仍然是原来品样,甜得难以入口。直到有一天,那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九曜居。惊喜之余,荧祸却更多的是生气,因为这漫长的等待让他疯狂、痛苦,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次问奈何的归来并不急于离开。
起初的荧祸心有埋怨,对当初不辞而别心有芥蒂,不愿为问奈何做事,但那些漫长时光里等待的绝望,比起失而复得的惊喜,又算得了什么呢?问奈何几次回来之后,他仍伸出了手,他对当初的事耿耿于怀,但那又如何,只要是问奈何,只要问奈何回来了,就好。
有一日,荧祸刚做了甜饼,问奈何回来了,顺手拿起一个吃了起来,荧祸又惊又喜,忙问原因,问奈何淡淡的说:“我喜欢这饼的背后寓意。使君子、当归、忘忧、大枣,望君早归。”未曾细想背后之意的荧祸,当即羞敕不已,忙否认:“我不是那种意思。”问奈何只说自己明白,便信步离开了。
重逢后的时日里,问奈何总有任务交给荧祸,荧祸完成了,便偶有夸奖之词,没完成时也只是淡淡失望。有一日,问奈何在九曜居休息片刻,醒来便将先前留下的不愆之玦带走了。那是他特意留下来用于压制荧祸体内魔气的,为使自己记忆不流失,他将自己的记忆也一并用术法封存其中。原本他不想带走的,但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记忆流失的也越来越快,他怕终有一日自己会忘了不愆之玦的存在,那时,将是一大患。
问奈何终于回来了,虽时时外出,但终于回到了荧祸身边,可荧祸发现,当初的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此时的问奈何记忆流失太多,已不记得自己的目标,不记得太多事,甚至连白伞是自己先前所有都已不记得。问奈何像一个疯子,疯狂搅动苦境武林之局势,将阴谋运用到底,无人知晓他之目的,无人可探其心意,连荧祸也觉得他疯狂。
在一次打斗中,不愆之玦碎裂,其中记忆涌入脑海,问奈何先前所有记忆一并回归。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想起了曾与荧祸相处的点滴,可惜他的身体已病入膏肓,再无多少时日可活了。
从前他总说荧祸为魔,却有人的情感,故剑招、能量皆受其制,不能为他所用,令他失望,可记忆回归的一刻,他忽觉世事难料,开始动摇心志。这个他抚养长大的孩子,在他心中已不知不觉占了一席之地,从前只为荡涤世人之心、为求长生所做之事,此刻看来显得如此可笑。原来他真正所求的,一直只是让荧祸可以像寻常人一般活着。可是荧祸本无形体,故他要为他造一躯体,因荧祸有情,故无法使用完全之剑招,恐日后被人所制,故他总要求荧祸断情绝念,只是因此做下许多令自己也无法解释的错事,那些疯狂与算计为何存在,他已无法言说。
一次次的利用,一次次的欺骗,荧祸对问奈何的执念终于发生了改变。先前的听话、顺从,最后都爆发在问奈何刀入他身一刻。当刀插在心脏时,荧祸终于忍不住将刀反刺回问奈何心口,一刀穿心,问奈何手握上了刀刃,荧祸以为他要反抗,不断,却是将刀再次深没入心口。不及反应的举动,始料未及的结局,荧祸不敢相信眼前一幕,当他反应过来问奈何是借他之手寻死时,灰白身影已缓缓倒下。
原以为无所不能的父亲,倒在自己怀中,荧祸顿时心痛难当,怀中之人却轻轻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裳。一声声问奈何,唤不回正向死神走去的人。最后一声“君有邪”出口,问奈何缓缓闭上了双眼,泪水悄悄滑落,不知是为自己哭泣,还是为尚未成功的计划可惜,抑或是对荧祸的愧疚和不舍。
一声“君有邪”,荧祸顿时清醒,原来他早已想起一切,原来他都还记得。临别前的坦白,交织着泪与痛,人在怀中步尘而去,魔的世界从此生无意义,死无足惜,唯一剩下,只有父仇。
终于有勇气唤他一声“父亲”,奈何怀中人已冷,再也无法作出任何回应了。孺慕之情至此,难解销恨。将问奈何梳洗妥当,安置榻上,他幻想着榻上之人会如同从前那般醒来,幻想着他只是昏睡,可是日夜往替几许,日渐浓烈的悲痛再也无法掩饰。
荧祸把白伞置于门前,像以往等待问奈何回来的多年前一样,立于川畔。忽有风起,一道灰白银发的身影出现在屋檐下,那人伸出手,颇有闲致地撩动了他挂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他惊喜奔去,俶尔烟逝,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浮生若邪,奈何一谒。魔者至悲至痛一刻,火烧九曜,焰海之中,人的模样如同沉眠,魔的生命没有了意义。纵使无间,愿相伴左右。只是父仇未灭,他一心杀死虚无,不料反中虚无奸计,待他拖着残躯再回来,至他墓前,只有一声抱歉,便化烟散去。
荧祸守心问奈何,问奈何又怎么会怪罪他呢?他至死都在为荧祸的一线生机而计划,只是可惜他的计划落了空,荧祸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墓前。
又是多年,多年以后,荧祸与元佛子正临川垂钓,一孩童前来见之,惊讶不已,忽感一阵冷冽寒意泛起,转头一看,只见一人雪丝白发,撑一白伞,正立于两人之后。孩童受到惊吓,正欲啼哭,荧祸忙起身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转身颇有玩笑意味的对那人道:“父亲,你总是一声不响的突然出现,你看,你吓到小孩儿了。”
那人略有羞愧:“吾,吾并非故意。”
荧祸见此,又忍不住解释道:“吾不是那个意思,吾并未怪你。”
问奈何只淡淡道:“吾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