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末和表姐约好一起去看最近刚上映的电影。雨天路滑，路上又堵成了一条“长龙”。
我性子急，想到表姐可能一个人在电影院等了我许久，决定下车步行走去电影院。
男友不放心我，递给我一把伞，我匆匆接过便下车朝电影院去了。
离电影院还有一条街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不远处人群中拿着包顶在头上正朝我奔来的熟悉身影——表姐！
看清来人后，我握紧伞柄连忙跑过去。
彼时表姐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淋湿了，顶在头上的皮包还是没能挡住外面的雨。
“表姐，你怎么没撑伞就过来了。”我语气里满是心疼。
表姐却是淡然一笑，一边拿过我的伞帮我撑着，一边拍身上的雨水。
“没事，小傅打电话跟我说你过来找我了，我怕你被雨淋到。”表姐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
听到这话，我有些不满男友的做法，看向表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心疼，“他也真是的，我明明带了伞，害得你来接我被雨淋。”
闻言表姐只是开怀地笑了笑，格外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你就别怪他了，是我自己担心你才过来的，毕竟我是姐姐嘛。”
毕竟我是姐姐嘛……
这句话像是一把熟悉的刀猛地刺入我的耳朵。
记忆中，我曾不止一次听到过表姐说这句话——毕竟我是姐姐嘛。
明明是那样体贴周到的一句话，却让我的心里猛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愧疚与心疼。
虽然，我搞不懂这股莫名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我们很快到了电影院，我本来提议先去附近的理发店给表姐把头发吹干的，顺便吹吹她被雨淋湿的衣服，可表姐执意不去，说是不想耽误原本的行程。
我们找到位置坐了下来，电影很快开始了。
我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看着大屏幕里陈念和小北的感人故事，被易烊千玺和周冬雨的精湛演技折服得时哭时笑。
电影里那句“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的经典台词更是差点让我泪目。
正准备偏过头跟表姐感慨，不料却看见表姐泪眼婆娑地看着大屏幕，眼里的泪水打着转，很快夺眶而出。
回去的路上，表姐仍旧一副大姐姐模样，贴心地把我送进男友的车里，在拥抱时表姐告诉我她很羡慕我。
望着车窗外表姐的孤独背影，我的心像是被油烹了一般，无比难受。
2
我至今不明白表姐到底羡慕我什么。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我一直是我妈口中十恶不赦的“大魔王”。
我调皮，捣蛋，学习不好，还不听话。
小时候不是逼着领居家的孩子跟我去爬树掏鸟窝，就是一人群殴好几个孩子，弄堂里的孩子几乎都挨过我的揍。
而表姐却跟我大不相同。
在我的印象中，表姐从小到大都很懂事，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她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连哭都很少。
她自幼性子柔和，听话懂事，从来不给家里惹事生非，学习成绩更是出类拔萃。
她孝顺长辈，爱护弟妹，不像我经常为了口吃的把我弟揍哭，相反，表姐真的很像一个称职的姐姐。
和表姐再见面时，已经是过年了。
一家人相聚在老宅热热闹闹吃饭，与以往不同的是，表姐身边多了一个戴着眼镜的胖男人。
姑姑满脸笑意地看向表姐和她身边的胖男人，纵使我再迟钝，也猜到了姑姑话里的意思。
很快，那个男人便举起酒杯握住表姐放在桌上的手，面带欣喜地向我们宣布他们即将结婚的喜讯。
桌上的人立即端起酒杯祝福他们，各种好听的词都被用了一遍。
而我却注意到了表姐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与掩藏不住的悲伤。
我和表姐在院子里点了一盆火围坐着，长辈们撑不住都去睡了，四周只有半大的孩子在玩仙女棒等着跨年。
夜空绚烂，周围孩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新年的气氛明明那样浓烈，可我却感觉不到表姐身上的一丝欢喜。
她把香烟轻轻放在火苗尖上，火苗像块牛皮糖，很快沾惹上去，我看到香烟底端开始开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随后表姐熟稔地吸着烟，吞云吐雾，烟雾缭绕，那一刻像极了我在迪厅酒吧里见过的酷帅女郎。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表姐，印象中的她是那样听话懂事，我一度以为烟酒这样的俗物跟她那样的女孩是不般配的。
“表姐，你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我问她。
“我最后悔的，是这辈子没能好好的任性一回。”她答。
3
只因为我是个女孩，从我出生以来，我的某个器官就注定了我得不到父母的重视。
因此，他们生了一胎又一胎，终于盼到了那个带着完美器官的孩子。
而我，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成为姐姐，永远的姐姐。
没有人生下来就想当姐姐，就如同没有人生下来就愿意听话懂事一样。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听他们的话，更不想做别人眼中的好女儿、好姐姐、好孩子、好学生。
可是我没有办法。
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大女儿，只有足够的听话懂事才能换来他们对我的一点点关心。
所以为了得到那仅有的一点关心，我开始变得听话、懂事，不跟弟弟妹妹抢吃的、抢玩具，做好他们交代的每一件事，学会顺从，学会温柔，永远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一开始我会在意被弟弟妹妹抢走的本该属于我的玩具，可后来哭诉几次换来的不是公平对待而是那句“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妹妹”后，我就不再奢求属于我的玩具了。
冥冥之中，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姐姐不能争，更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玩具。
或许，天下所有的姐姐都跟我一样吧……
我以为努力读书就会得到他们的青睐，可是中学毕业后他们的一句“你是姐姐，把机会让给弟弟妹妹”就从此中断了我的学业。
我开始去城里打工补贴家用，可是他们永远不会满足。
他们发现当一个少女成长为女人时所获得的报酬比打工多上几十倍，于是，我再次被他们要求听话。
婷儿，听话，明年你弟弟就上高中了，你妹妹也快上大学了，这个小伙子是厂长的儿子，你嫁过去我们家就不用再辛苦了，你的下半辈子也可以享福了。
我听着他们的话，明明每一句说得都是那样有道理，可是我的心却不允许我那样做。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我，它告诉我任性一回，就一回，为了自己活一回。
所以，那一次我打算遵从自己的内心，我不想当姐姐了，也不想当爸妈的乖女儿外人眼中的好孩子了，我想当一回张婷。
于是我买好了车票，打算跟他回老家，去一个没有人可以要求我听话的地方，过自在舒心的日子。
可是……谁又会轻易放走一个听话又懂事的赚钱机器呢？
恋爱的欣喜藏不住，少女脸上的绯红和时而的遐思便是最好的证据。
他们发现了我和他的事，他们把我关了起来，他们把我买好的票撕碎，他们斥责我的不听话不懂事……
最后，我竟然也开始像他们一样觉得自己真的犯了大错。如果，自由恋爱也是一种错的话。
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们，最后，这场名为天造地设的婚姻就这样被他们做主了。
表姐的话伴随着新年的鞭炮声一同响起，我低头望着火盆里的火花，忽然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表姐，你和他逃走吧，就像电影里那样。
在最后一声鞭炮声中，我看着她说。
可表姐只是笑着摇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
她说，我习惯了，习惯了他们，习惯了这个家，也习惯了一直付出的自己。
如果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能换来他们的幸福，那我一个人不幸福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况且……现实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幸福。
是啊，现实不是电影，表姐也不是电影里逢凶化吉的女主角。
4
表姐的婚礼是在春天举行的。
我被表姐指定当她的伴娘，伴郎则是新郎那边的狐朋狗友。
婚礼过程中，我看着姑姑和姑父笑得那样开心，好像不是在送女儿出嫁，而是围观一件正在出售的物品，一件可以获得巨大报酬的物品。
我对此嗤之以鼻，却又无能为力。
雪白的婚纱将表姐的身段衬托得格外苗条，那样好看又温柔的表姐，与那个胖新郎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我在心里幻想，如果站在她身旁的那个人是表姐喜欢的人，那这场婚礼表姐或许就不是行尸走肉了吧……
开春过后，工作渐渐忙碌起来。我与表姐也见得少了。
忙碌的月份很快过去，暑假我与男友一同去看望表姐，彼时她的肚子都已经尖挺了。
我看着她的肚子，嗓子眼像是卡了根鱼刺，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尽管表姐的新家比以前大上数倍，装潢也精致富丽，可我还是感觉不到表姐脸上的快乐。
甚至在她刻意掩饰的笑容里察觉出了几分苦涩，还有她用头发丝遮住的淤青。
这不过是一个比以前的家更大更像样的牢笼而已，牢笼里的人又怎么会幸福？
表姐嫁过去后，姑姑家的日子明显好过不少。
可是那个男人也不是慈善家，姑姑他们对表姐一而再再而三的索取很快激怒了他和他的父母。
刚开始表姐只是在婆家受点气，最多听几句不好听的话，可后来姑姑他们变本加厉的索取全都变成了那个男人发泄在表姐身上的伤口与淤青。
孩子很快没了。
姑姑只当没看见表姐身上被家暴的痕迹，反而责怪她没保住孩子。
表姐躺在苍白的病床上，没精力与姑姑争辩，只能默默承受着。
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默默承受的，在大人眼里，孩子的解释与辩白都只是顶嘴与不听话的表现，有谁会喜欢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呢？
我劝表姐离婚，早日离开那个男人。
可表姐仍旧笑笑，她说，她这辈子走不了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注定要听话懂事。
我给她削苹果的手一顿，只见她又说，为什么我这么听话这么懂事还是没有人喜欢我呢？
临走前，她泪涔涔地拉着我的手说，玲玲，我真羡慕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也想像你这样任性一回。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没有办法解救她。
我突然发现，原来在大面积的黑暗面前，星星点点的光明是那样可悲又无助。
表姐最终还是没有离婚，整日带着一副躯壳在那个虚伪的牢笼里艰难过活。
那个男人自从表姐流产后好像收敛了一些，不再对表姐动辄打骂、言语羞辱，可表姐心里明白，他是想让她再给他生一个孩子。
5
一日，表姐出门买菜。
刚走到巷子口就被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从身后抱住了。
男人熟悉的气味让表姐认出了他，可是片刻的沉迷很快被理智取而代之，“阿刚，你走吧，”表姐推开了他。
但男人又重新抱住了她，一次又一次，最后让表姐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断了。
“婷儿，我知道他对你不好，跟我走吧，以后我疼你。”男人紧紧地抱着她，终日的思念化作撕心裂肺的拥吻。表姐屈服了。
男人的出现让她在毫无生机的生活中看到了唯一一丝希望。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同家里那个男人生活，变得比以前更听话更懂事，对娘家吸血般的诉求也是有求必应。
她在进行一个计划，一个逃离这个牢笼的计划。
每周周末，表姐夫都会出去和狐朋狗友厮混。
表姐掌握了他的习性，所以每周这个时候都掐着时间和阿刚见面。
枯燥的生活很快被甜蜜包裹，正当两人计划着准备逃跑，表姐的肚子却突然大了起来。
表姐夫知道后很高兴，以为是自己的种，开始对表姐千依百顺，之前的伤害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表姐和阿刚私会的事情被街坊领居看见后偷偷告诉了表姐夫。
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表姐夫火冒三丈，但冷静之后还是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他要将那对奸夫淫妇一齐捉住。
这日，表姐如同往常一样装作出去买菜，实际上挺着肚子去了阿刚所在的出租屋。
可她不知道的是，表姐夫也偷偷跟在了她的后面。
往日的欢愉仍旧在继续，可当表姐看到床边站着的人后，她和阿刚都惊呆了。
表姐夫被他们偷情的这一幕气得直冒肝火，当即就冲上去将阿刚从床上捉了下来，接着两人便陷入了扭打之中。
表姐被这一幕吓到了，连忙整理好衣服下床劝架，但换来的却是表姐夫的暴打。
他不顾表姐圆滚的肚子，对着她的肚子拳打脚踢，阿刚看到心爱的女人被打，自然气急，情急之下拖起房间里的菜刀便朝表姐夫的后脑勺砍去。
最终，鲜血浸湿了地板。
窗外的警笛声也渐渐响起。表姐腹部受了重击，孩子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流产了。
表姐夫因为脑部失血过多最终死在了手术台上。而阿刚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死缓。
一时间，那个听话懂事的表姐成了所有人唾弃和辱骂的对象。
姑姑和姑父也为生出这样的女儿感到蒙羞，和街坊领居一起唾骂表姐，就好像表姐从前的好全都变成了不好。
语言就像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它可以帮助人们斩断荆棘，也可以把人们伤得手无寸铁。
得知表姐死讯的时候，我还在上班。
下葬那天，男友陪着我一起。
我手里拿着一朵白玫瑰，在表姐的墓地前站了许久，最后将手里的白玫瑰放在她的墓前。
临走前，我蹲下来看着墓碑上笑得依旧温和的她，轻声道：表姐，下辈子，一定要任性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