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与黄河,向来是中文传统母题。以至于诗文里,说到江便是长江,提到河,便是黄河。中国地势自西向东,阶梯般一节一节落下,水往低处流,一道一道向东汇入大海。这东流的方向也隐隐带了一丝难言的期望——时间如悠悠江河,毕竟东流而去。可是朝阳日升日落,却总是从东方的大海上一跃而起。顺着古人的目光,我们大约可以想见日母之神羲和会在东方的扶桑给太阳沐浴,东方带着奇异的魅力,攫取着人们的呼吸。
在杜甫之前的时代,宫体诗仍旧是一层罩在朱楼上的旧绣帷——高楼落了又起,这绣帷因之秾丽华彩,令时人念念,不忍割弃。但天气已经转暖,雪早已化了,枯枝败叶之下,去年掉落的种子,就等着一场雨来生发。即使枯枝败叶再镂金错彩,也该腐为来年护花的养分。这场雨迟迟未落。——是想要复现的人们,不愿看到这场雨落下。
无论哪个时代,崇古尊古的力量总是与新的潮流相抗争。一开始,新潮总是要败落的。
杜甫,这个后来写诗的人,清醒地看到了其中的无奈,一日,用游戏的心情,写下了六首绝句。其中第二首,今人尤为熟知。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他将王杨卢骆四个人的文体,比喻成江河,可以万古流芳。他的感觉是对的。但写诗的人,早已在涛涛江水中,忘却了今古。
那一年,王勃送一个做县尉的朋友去蜀州上任。古人送别,今人必定不耐烦。因为礼节多而繁杂。送出家门,不够,送出城郭,不够,要一直送,一直送——送到歧路。在古道上的岔路口,也并不是你我一声告辞就轻飘飘结束了的。要郑重,于是宴会就堂而皇之地上演。支起帐子帷幕,铺开席子,摆上酒樽,为君斟满一杯——临歧帐饮,与君别离。
就在这离别的歧路,你与我将从这个交叉口,背道而驰,如射线一般,去往各自的远方。王勃由此生发,写下了他的名篇。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杨卢骆打头阵的王勃,是个天才般的熊孩子,也是个熊孩子般的天才。带着「天才」「神童」「奇才」的王勃,他十六岁未冠而仕。在天才纸笔间,文字可以随意使用,他笑着看文字在指掌之间翻转。而他正年少。在沛王府里,为了给斗鸡增加士气,他挥挥袖子一篇《檄英王鸡文》。他到底低估了文字的力量。这篇戏作的檄文传到了唐高宗手里,天子读毕一怒,天才少年转眼已被逐出长安,就此远离了京都繁华。
成为一个熊孩子的父母,大多数家长已经无力。而这熊孩子恰恰还是个天才,是自小宠在掌心里的宝贝儿子,个中酸爽,不为外人知。没过几年,弱冠没多久的王勃在虢州参军任上,杀了官奴曹达,虽然遇赦未丢掉性命,却连累父亲被贬到交趾——蛮荒之地的越南。
这个打击无论是对天才的父亲,还是对天才的儿子,都是致命的。上元三年(676年)春夏,王勃满怀着愧疚和悔恨,去交趾看望父亲。回程的大海,风高浪急。他不幸落水,惊悸而死,仅仅只有二十七岁。
听说那年冬天,他脍炙天下的名篇《滕王阁序》终于从长江边的滕王阁一路传唱到了京城。唐高宗读到这篇序,被行文之中飞扬的文采折服而赞叹,想召见王勃。但是他没想到,大海已经招走了诗人的魂魄,永远向东流去。
我们今天站在时间长江的源头,回顾命运,很容易生出一种虚无。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类对于善始善终总是抱有过分的期待。——能写出好文字的人,他的品性必定是高洁的,兰芷芳兮,他的命运最终是好的,星汉灿烂,他不必漂泊流离、不必看尽人世冷暖……最终孩子们围绕在陈年的病榻旁,垂眸待着历经长流的歌诗与记忆渐渐合上双眼。他的一生被妥善总结,诔文之后,收束一个和美的谥号。
但事与愿违。太多人,在潦倒的死后,诗句才从枯骨上开出花来。甚至一如张若虚,几万首唐诗的书页翻了又翻,倏忽到了明代,月光才从故旧里明亮,春江的潮水才涌出纸外。他的故去已不可考,除了另一块若有若无的断片,只留下了《春江花月夜》这首歌行。
杨炯应该会和王勃有共鸣。两个人,都是少年天才,都有点熊,都早早带上了「神童」的花冠。但两个天才,更多时候是在互相看不顺眼争咖位。何况杨炯这家伙心里藏不住话,得罪了太多人。《旧唐书》载,四杰排名推定,杨炯不服气,「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排在老卢之前我觉得惭愧,排在王勃那家伙后面几个意思?
杨炯当然有底气自傲,他入仕时比王勃还小,年仅十一岁就授了校书郎。垂拱二年(686年),有杨氏子弟跟随徐敬业起兵,杨炯受到株连,被贬梓州。其后一直在政治上以失意结尾,吏治以严酷苛刻著称。
然被杨炯称为“愧在卢前”的卢照邻,一生境遇也是颇为坎坷。政治上的失意,和一直以来附骨难驱的病痛,终于让他的生命止步于五十多岁。——他选择自投颖水。
今日的颖水已不是昔日「四渎八流」中的颖水。作为淮河最大的一级支流,它已污染累累。但我在百科中看到的颖水,水面上倒映着落日,两岸青青的绿延展到远方,是静美的。至少容纳诗人灵魂的地方,就该这样平静安宁。人类破开母体中的水,从温暖的羊水里游出来,再回到水里,那水也该从容静谧的拥抱他们。不该是王勃的风高浪急,也不该是宋末明末的铁马催逼。
等到四杰最末的骆宾王,且不探究「鹅鹅鹅」,谁都想不到,这位诗人最后,会是一位反贼。
檄文,这两个字就带着隐隐的杀伐之声。和王勃为斗鸡戏作的檄文不同,骆宾王是真的写那些有政治力度的檄文——他要讨伐的,是权倾天下的武则天。他随徐敬业起兵,写下「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震动了整个帝京……
戎衣何时定,歌舞入长安。
长安当然没有等来诗人的歌舞。徐敬业兵败,他的命运,就此沉寂了下去。有人说他被杀了,有人说他投水死了,有人说他跳水逃了,有人说他落发为僧了——但有一点,他再也不能用骆宾王三个字写诗写文。这个名字,都死了。
历史,或曰死去的政治,从来不会只登台一次。它以各种面貌侵入诗人的生命历程,载沉载浮。那时,它叫徐敬业,又叫武则天。它登台时,撼动命运,它谢幕时,也将再次撼动命运。所有人都毫无例外,身不由己地卷入洪流,被催逼着,奔向大海,奔向宿命。
江河悠悠,不废万古而流。这江河的潮水,终于涌到了今人脚边。
到底诗句是一生的注脚,还是死亡是一生的注脚,很难分清。大多数诗人没有想过,其实他们自己一生——包括死亡,才是诗句的注脚。人们品评诗句的次数远比品评他们命运时要多得多。只有传记家才或许会把目光从文采上挪开,将诗句刻在碎片上,断断续续拼凑出主人的一生。他们的命运消散了,剩下诗句的命运,代替他们,在千古传唱中沉浮。无论多在意身后的名声,在这一刻,也摇摇头无奈,望着落日顺流而下,漫漫而逝。
已经很少有人在读那些名篇了。人们更多的只是拥有句子,来代表拥有诗篇。「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没有今人感到悲哀,它们毕竟流过了今人眼前——就如同用成语典故来代替故事,这是既定,也是必定。
只是千年以后有个痴痴的人,想翻开诗篇看看诗人的命运。就这样溯洄从之,在天光云影里,掬起了一捧江河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