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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闻到身上越来越浓的酸味,那是人腐烂时特有的味道。一个人年龄越大这气味就越浓,所以我们在婴儿身上闻到一股奶香,而末了,奶味就发酵了。
他想起自己的婴儿时代。那时他有一整世界的黑暗。突然,黑暗扭曲了,他被推进了一个漩涡。直到眼前的一切被颠覆,世界仅剩光亮。他睁眼,看到自己像现在这般躺在婴儿床上,将死未死,半梦半醒。那稚嫩的手上也跟现在一样,堆着一层又一层的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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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一生,他最讨厌的日子,那一定是童年。这段被所有人当做童话的时光,在他看来再可悲不过。人们总说孩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而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幻想无边无际。在一整个幻想的世界里,一切都有可能,抱着这样毫无用处的可能性,有些人是能够活下来的,并且能活得很快乐。但他不行,一想到童年,他想到的始终是衰老和死亡。返老还童之时,就是那不识趣的命运在提醒你,该死了。所以他一直害怕自己突如其来的童心,他怕自己任何迹象的回光返照。与其再一次充满幻想,他宁愿看着自己一步又一步地腐烂。死亡是个残酷的暴君,而希望却是最下作最狡猾的好心人。能统治人的,从来都只有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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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面对死亡时的情形。那时他二十一岁。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安静地等待入睡,生活美好而安宁。突然,一阵莫名的恐惧从胸腔传上了大脑,他来回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确定自己的存在。这下,才敢继续往下想。他想到,不是也许而是肯定有一天(也许也是像今晚这样的晚上),自己会从这世界上完全消失。有一天,这个世界上不再会有人记得他,连他自己也会将自己忘掉。如果说消失本身并不可怕,然而对被遗忘的恐惧,却是人的原始冲动。想来想去,能够证明存在的,只有他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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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身体又疼了起来,打断了思考的可能。那疼痛跟赌气的感觉差不多,找不到源头,又无处发泄。向阳突然觉得,这疼痛是与生俱来的。他这一生,不就是一场这样的疼痛吗。没有缘由地到这个世界上来,一阵起伏,最后归在这张床上。他抓着床沿的毯子,顶过一阵又一阵的痛苦。眼下,他就快死了,但离死又有一段距离,他不知道会有多长,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都没搞清楚这段时间到底有多长。一个将死之人,能做的无非也跟我们一样,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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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把药喝了吧,喝了就好了。” 耳边响起了女人催命的声音。她吱吱呀呀地推开门,肥硕的身体扭进来。他两岁数其实差不多,然而此时女人的脸上还似当初他们见面时那般红扑扑的。
他们是在加工车间认识的。女人是所有女人里最能干最有力气的一个。一股子劲涨得蓝色卡其布工装服鼓鼓地。头上系着一条从来都静不下来的红头绳。
每天,向阳一边有下没下地削着齿轮,一边看着她这跑那跑地忙活。他觉得她身上有团火,而这火不仅不灭还会把周围的温度都引过去,这是生命朝阳的火。女人活得像一棵植物,纵使生长在泥里,尖儿还是不停地向着太阳。向阳从来没有远大抱负,而在那一刻,他却非常想做一棵小草,然后在她背光的角落里肆意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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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看女人再看看她那双比男人还粗大的手,觉得“向阳“这个名字到底是形容她的。自己这辈子,做过什么热烈的事吗?打架、游行、结婚、出轨……不想还好,一想就又是一个漩涡。一切都经不起细想,再热烈的故事,细想之后也是一堆灰烬。生命就像是一张耀人的玻璃纸,火一来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如果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那最热烈的生命跟他的生命又有什么区别呢?那冒险而浪漫的人的一天,跟他得过且过削齿轮过去的一天差别又在哪里呢?所谓的最能“享受生命”的人,不就是那些最不愿放弃表象的人吗?因为唯有表象是可以更改的。而向阳好像一生下来就泥足深陷,所有的东西在他触碰的刹那,回归本质。就像那被施了咒的国王的手,因为爱金子,所以碰到的所有东西都会变成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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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着摸了摸自己,没有变成本质(又或者已经变了)。但疼痛确实因为心的更微弱的起伏而减轻了。此刻,他的老朋友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了,越来越慢,越来越安静,跳动转化成了血液中微风拂过般的波纹,摊向全身。而当摊向头顶之时,脑子却好像突然被激活了。在身体无限地衰弱之中,向阳的脑子却无比狂热起来。
烧呀,烧呀,烧得向阳神智不清。他控制不住地摇着头,半张着嘴,似苦痛的呻吟又像是享受——这恐怕是典型的快乐才对。所有感官都混为了一潭,而他自己也从一张薄薄的玻璃纸正在浓缩成团。所有的矛盾、对立都开始向着一点汇聚。他的表情失控了!痛的时候他笑,不痛的时候他牙关咬紧,不甘与恐惧涌上来时,他勇敢得像个英雄,平静和柔情涌上时,他却懦弱得像个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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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也出现了混乱,三岁时候和三十岁时候的记忆颠来倒去,一切好似在昨天同时发生。
生命的最初和最后,到底有着怎样的区别?
我们都来自一次高潮,自然得以一场高潮结束:一场混沌的高潮,是一滴露珠离开树叶的最后一丝牵绊,是一朵花绽放过后再聚拢的瞬间,是我知道我的生命还将继续以这无可救药地平淡继续延续下去的起点。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另外一个向阳活在空气里,别人里和世界里。
死亡可怕吗?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这个问题显得虚伪。二十一岁的向阳却觉得这个问题是终极。这样子的变化,常被人称作成长的,无非只是一个变化。谁知道这不是如同生命一样的自然把戏,一环套一环。下一个阶段,你又怎样看待死亡?会不会死后的你同二十一岁的你一样惧怕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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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突然感到灵魂的轮廓清晰了起来,而在这个灵魂里是无限的空间在大火中燃烧。
在那么一瞬间里他仿佛又找回了理智,可是很快,一阵又一阵的感觉袭来,占领了整个脑子。没有了大脑的指挥,器官们开始表达自己,用颤抖,用尖叫,用疼痛还用麻到脚尖的快感。他隐约看到自己的灵魂也正经历着同身体同样的时刻。只不过一个预示着结束,而另一个预示着开始。他突然感觉不怕了。甚至还油然而生一股信念。他坚信自己的灵魂能够活下去。飘在房梁上,树枝上又或是就躺在这床上。他坚信自己会以一种更轻便的方式活下去。死亡之后,欲求太重,灵魂无法托起。所以死亡本身,将是最后一个享受高潮的机会。你有多热爱“生命“,你的死亡就应该有多么的混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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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的死亡乱透了!他虽然过着最平淡的生活,但对生命本身却有着那向阳花般的纯真渴望。此刻,他受着一切、受着整个世界的痛苦和欢乐。他仰躺在床上,身子蜷着,闭着双眼。那脸上沟壑里的皱纹像是长了脚一般,连在枕头上、床单上,死死地牵扯着向阳。可灵魂却轻而易举地坐了起来。
他看见自己的灵魂与女人擦肩而过时,女人手里的汤药挣扎着波动了起来。而他的灵魂再不回头看他,坦然地走到了太阳底下,向阳花开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