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点点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周晴他们的房间,发现妈妈并不在那里,她走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到餐桌上满满当当的盘子、碟子什么的。她顺手塞了个葡萄进嘴里,又有点不耐烦地对着又端了一个碗出来的周晴说道:“妈,我可不喝粥,你别强迫我。”周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凝住了,很严肃地说道:“不喜欢也得喝,这个粥很有营养,你现在正在长身体,必须喝。”“你总是逼迫我!”点点更加地不耐烦了。“别给好不要好,那你也大早上起来给我弄一桌子呀,我不爱吃也会吃下去。”一大早的好心情全被点点的两句不耐烦的话给搅没了。
点点朝周晴翻了翻白眼,继续吃着葡萄,鼓鼓囊囊地塞了满嘴,一边说着“来不及了,妈,你帮我倒杯水”,一边又拿了一块梨。周晴边抱怨着“把我当保姆呀”边拿起杯子倒水。准备就绪的吴新浩戴着耳机站在门口。“爸,走吧!”点点急匆匆地跑向门口,讪讪地朝吴新浩笑笑。她不想自己走路,即便早走二十分钟,也想坐爸爸的车。
滴滴还没有醒,周晴又开始忙活自己和滴滴的早餐。自从有了滴滴之后,她总有点和时间赛跑的着急劲儿,不过今天一大早她的脑子里就一个想法:怎么教育点点。忙完早餐,她去收拾点点的房间,被子堆得像一坨大粪,床上乱七八糟地躺着些小玩意儿、布娃娃和几本书,《苏菲的世界》一下子又映入她的眼帘。她打开书,看到上面自己的签名和日期,算算这本书在她生命里的年龄都已经比点点的还大了。她突然就想起来点点说的哲学家的信这件事情来,她能不能也把教育用信的形式来传达给点点呢!
这个想法令她浑身一颤,像是被电击了似的兴奋。对,通过邮递的形式送到信箱里,正好现在家里订报纸,每天的报纸都是点点放学后捎带回来的。如果有信,正好她能第一时间收到,如果再加上一个“保密”的字样,说不定点点只会自己偷着看呢!
正想的入迷的时候,滴滴的哭声打破了屋里的沉静,催促着周晴回到现实中来。她跑过去的时候,滴滴已经爬到了床边。
周晴开始像往常那样,滴滴一醒就开始给她做捏脊按摩,然后读绘本,再玩几个小游戏,等滴滴玩够了就开始吃早餐。每当这时,周晴脑海里总是回忆点点小时候的情形,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是呀,点点七个月大的时候就奶奶带回了老家,直到三岁才重新到她跟前,可是她又忙于上班,直到七岁开始上一年级,她才全职带娃,真正和点点走进。
她记得有一次回家乡看望点点,婆婆说点点要把大门关上不让妈妈进来,还说晚上不跟她睡,可是一听说快到家了,老早就让奶奶带着在村口接她,晚上任凭奶奶怎么拉都拉不走,说一定要和妈妈睡一起,怕妈妈晚上害怕。惹的她和婆婆都笑了。她还记得三岁的时候,从家里把点点接过来上幼儿园,当时婆婆动了手术不能来,走的时候点点和奶奶高兴地摇手拜拜,婆婆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木讷地回应着,挣扎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害得周晴哭了一场,像是抢走了婆婆的孩子。
转眼,点点十一岁了,和周晴走在一起,快赶上她的个头了。可是,她越来越不了解点点了,她越来越对点点失望了,她越来越不知道怎么教育点点了。
滴滴一岁多了,自从开始会说“不”之后,以前很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困难起来。也让周晴深刻体会到了一人带俩娃的不易。这不,八点十分开始吃饭,到八点五十分,一小碗稀饭还有小半碗。滴滴不断地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让周晴递给她,周晴则不断地看着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间虽然还不到九点,周晴已经开始焦虑了,她想着一会儿要带滴滴出去玩,晒太阳补钙,又要买菜,还要再哄滴滴睡个回笼觉,趁滴滴睡觉的时候能把午饭准备好,否则跟不上点点的午饭。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在哄了半个小时之后,滴滴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周晴轻手轻脚地起身,蹑手蹑脚地关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赶紧冲到了厨房。饭刚刚上桌,就听到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周晴以最快的速度跑去开门,一边训斥点点道:“给你说了多少遍了,轻轻敲门,妹妹在睡觉。”“我怎么知道?!”点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你什么态度,想挨揍了是吧?”多少次因为点点那种不屑的态度分分钟惹得周晴想动手。
“哇”的一声结束了周晴和点点之间的战斗,滴滴被吵醒了。周晴本想好好吃一顿午饭的计划又泡汤了。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了卧室,生怕滴滴从床上摔下来。等她抱着滴滴从卧室出来的时候,点点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周晴看着这场面就又是一肚子火,她硬是忍着,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饭前不责”,终于点点很快吃完饭了,因为是她最爱的蒸排骨。周晴没好气地提醒点点说:“擦嘴,满嘴油的样子真酷!”“是呀,真酷!”点点嬉皮笑脸地说道,还把袖子举到嘴巴边,示意要擦嘴巴。周晴想着她开玩笑呢,也不搭理她,谁知道点点真的就那样擦了上去,立马油乎乎的东西就粘在了衣服上。随之而来的是周晴狠狠地拍桌子的声音:“你胆子不小呀。”把抱在怀里的滴滴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点点先是愣在了那里,紧接着就是眼眶里面打转的泪顺势而下。“你有什么资格哭,这一个月的衣服我不会再给你洗了。”抱着滴滴走到卧室门口的周晴转回身训斥道,可是心里却还是堵得慌。“不要。”点点顺口说道。这是最能惹到周晴的两个字,可是也是点点滥用的两个字。“不要?由得了你呀。”说完,关上了房间的门,留下了点点一个人在哭。
再次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周晴,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她的心里好像住着一头野兽,支配着她做一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情。点点早已经不哭了,看着妈妈走进她的房间,怯怯地说道:“妈妈,洗一星期自己的衣服行不行?”周晴爱怜似的点了点头,她也在寻求和解的最佳方式。
“今天去学校有没有同学说你什么?”周晴还在担心点点会因为在小店“拿”东西被同学们歧视,最近网络上正疯传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因为被室友误会偷东西跳楼的事件,何况点点这点事儿还是有监控为证呢。
“没有呀!他们还是往常一样,还问我很多题怎么做呢!”点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多少又让周晴有点担心他们的教育方式会不会太松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在她跟前就像没事儿似的。
这两天给点点停课,不止是因为让点点在家里接受教育,还因为她和吴新浩怕点点在学校受到同学们的欺负,留有心里阴影。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对小孩子的这种行为可能并不会很在意,也觉得孩子不会因为小时候的这些小事情长大后就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但是小孩子心里对对错的概念是很强烈的,他们没有灰色地带。可是从点点的回答上来说,好像成绩好又可以掩盖一切似的,让她也有点犯迷糊了。
下午点点上课去了,滴滴在睡午觉,周晴却怎么也理不清为什么最近自己过得这么糟糕,动不动就想晾一晾自己的河东狮吼。或许是一个人带孩子太累了,可是由于点点已经很独立了,滴滴也算是个乖宝宝,她并没有像很多妈妈说的那样要累死了。
她突然明白了一些。她发现每次和吴新浩有些小别扭,她不由自主地会发泄到点点身上,而对罪魁祸首却以保护夫妻和谐为名选择隐忍。
她从早上起来就有一股怒火,她很清楚是来自吴新浩的,可是当早上吴新浩跟她说再见的时候,她还是像往常那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昨天晚上周晴带着滴滴睡觉前问吴新浩拖地和洗碗他选哪一样,吴新浩竟然很爽快地说两样他都干,这回答让周晴兴奋地抱着滴滴转了两圈。早上五点多,由于给滴滴和奶醒来的时候,餐桌上散乱的盘子和地上的一片狼藉让周晴抓狂,嘴里竟然说出了“妈的”这两个粗俗不堪的字眼。这一天也是从那一个时刻开始变得灰暗起来的。
周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希望一切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可是生滴滴这一年来,一切好像都变了。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点点穿着紧身的秋衣给他们开门的时候,她发现才几天不见,点点一直平平的乳房开始凸起了,那成了那一天里她对点点的唯一思考:点点快要发育了,点点的青春期来了。尽管她已经提前买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籍,可是她仍然不知道怎么和点点谈她即将来临的青春期。她或许也可以选择不管不问,就像母亲对待她那样让成长野蛮生长。
接着在婆婆照顾月子及后面的几个月里,一向温顺的周晴开始对婆婆有意见了,因为滴滴是女孩而不是期望中的男孩,婆婆说让周晴再生一个,从那时候起芥蒂产生了。一直引以为傲的婆媳关系划上了句号,这也让周晴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在那里。
还有周晴和吴新浩一直采取温和的教育方式,而婆婆的“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老观念让他们对点点的教育起了很大的冲突,这也是婆媳关系爆发不和的另外一个主要原因。而吴新浩一直以来坚持的温和教育在婆婆几个月的影响下也发生了一些不易觉察的变化,他甚至拿着某些名牌大学教授的话作为幌子来传递他对点点教育方式的改变。
名义上是为了照顾点点全职在家,实际上是事业上到了瓶颈期,始终无法突破,于是周晴选择逃避或者换一种活法。这对勤劳了一辈子的婆婆来说也是不堪忍受的,她好多次在电话里让点点传话给周晴:“给你妈妈说,她去上班,奶奶去带你。”平时说说也就算了,滴滴三个月的时候,婆婆说要把滴滴带回去,然后让周晴上班去。还有一次,点点期中考试得了第一名,周晴想着让在老家的婆婆也高兴高兴,毕竟是她把点点带大的,于是打电话给她,婆婆接起电话就哽咽了,周晴也跟着鼻子一酸,谁知道婆婆又是一句“过了年我就过去,你上班去”,周晴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连同栋住户看着都会说句体贴的话,可是婆婆一心想着的却是让她上班去,她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
周晴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家庭做了很多的付出,独自替父亲还了一大笔无底洞似的烂账,可是这次生孩子的时候,她突然对自己的家庭失望至极。开始她不希望婆婆来帮忙坐月子,可是妈妈抽不开身,唯一的姐姐因为姐夫干活时从七米高的架子上的摔伤也没有办法过来,她苦闷极了,又不知道该向谁抱怨。后来她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滴滴三个多月,婆婆刚回老家,滴滴拉了十几天的肚子,每天晚上醒很多次,凌晨四点多她被哭醒,吴新浩又在出差,她想哭、想骂、想诉说,可是她忍着,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再后来,嫂子带着两个孩子来这边过暑假,她不好开口拒绝,想让妈妈拒绝,妈妈让她担待一下,毕竟是短日子。其实她没有办法跟妈妈讲的是,她手头很拮据,她不愿意跟吴新浩张口要钱,又怕嫂子来了招待不周落埋怨。那天,陪着嫂子他们逛了一下午的街,晚上七点多回去还得做一家人的饭,搁以前可以出去吃,可现在她囊中羞涩,光做饭让她她忙到晚上九点,第二天一早她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哭了,哭的很伤心,她伤心的是即便母亲,也有很多不能讲的话。第二件事情是关于她最亲爱的姐姐也开始不像以前那样真诚了,她说干完那一次活儿就来帮她,结果来了以后塞了两千块钱就说要走,她对姐姐发了脾气、说了难听话,可是还是觉得被姐姐伤害了。于是,她又一次在母亲跟前哭诉,母亲也跟着她哭。妈妈一方面安慰她,一方面却说她没有以前坚强了。至此,她突然觉得曾经付出那么多的家庭在她心里的份量轻了很多。很多年来,她在外面再难都不会在母亲跟前表现出来,她知道母亲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操心,可是现在她突然非常深刻理解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俗语的深刻含义。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吴新浩。婆婆在帮忙带孩子的几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令周晴无法忍受的事情,而吴新浩远在千里外的城市出差,于是忍不住的时候,她就会打电话给吴新浩诉苦,而诉苦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要知道抱怨的人是吴新浩最亲近的人,他怎么能不受影响。以前,吴新浩无论出差还是在上班,都会无微不至的电话关怀,现在这种关怀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言的沉默。
“甜蜜蜜”的手机铃声惊醒了周晴的沉思,她以最快的速度按了接听键,生怕吵醒滴滴,竟然没有看清是谁打来的电话。
“还能听出我的声音吗?”电话那一端轻快的声音传了过来,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邬梅,是你吗?你换号码了?我昨晚还翻到你的手机号,想着太晚了没有打,你今天就过来了,心有灵犀呀。”周晴兴奋地说了一大堆话。
“好吧,我专门换了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就是看你能听出我的声音,还行,可以给你点个赞。”邬梅也有点兴奋。
邬梅是周晴的从小学到高中同学,在周晴的青少年生活里有着很重要的位置。后来,周晴考上了大学,邬梅则名落孙山,自费上了个专科的学校。后来大学毕业后,周晴跑到了离家千里之外的沿海城市,邬梅则留在了县城。周晴也不记得什么事情,邬梅在她的重要人物排行榜中越来越靠后,或许是分开的太久了。刚工作的时候,周晴经常偷偷用办公室的电话在晚上和邬梅聊天,那时候周晴聊得比较多的是新环境、新工作,而邬梅则主要谈她的恋爱呀,姐姐催婚呀,慢慢地,话题越来越少。后来周晴给邬梅打电话的时候,都会在跟前放个本子和笔,邬梅在电话那端说得起劲的时候,她就拼命在本子上划各种各样的小花以打发无聊的通话。
是距离打败了她们的感情吧,再后来她打给邬梅的电话越来越少,邬梅也很少给她打电话,也只有每年回家乡的时候见上一面。再后来她事业上有了起色,结婚生子,和邬梅的联系更少了。
接下来的聊天中周晴知道邬梅现在过得还不错,育有一儿一女,自己还办了一个辅导班,从声音里能听出邬梅的意气风发。
“周晴,你知道这几年我一直没怎么给你联系,是为什么吗?”邬梅话锋一转问道。
在周晴看来,不就是因为相隔太远,距离加生活方式造成的隔阂吗?但是她又不方便明说,只好装傻地问道:“为什么?”
“距离感,不是地域的距离感,而是层次上的差距感,后面我跟你联系的时候会感觉到无话可说,那种感觉让我否定自己和你的关系,然后我就想着找个条件好的男人结婚,这样也许可以减少那种层次感。我老公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他是家里的长子。可是后来发现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整个把我淹没了,他们家老爷子最低的要求是抱孙子,而第一胎女儿已经怀孕时的各种反应让我没有信心再生第二胎,可是不断地被逼迫,我不得不在三年内又怀了第二胎,生儿子的压力、妊娠反应的痛苦,让我在生完二胎之后得了产后抑郁症,有两年的时间我经常不自觉地流泪感觉委屈,整天想着生活欺骗了我。”邬梅在电话那边平静地说着这些,又似有暗流涌动,她继续说道:“那时候跟你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很悲观,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不在焉,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就是想倾诉。只是你还是帮了我很多,谢谢你。”邬梅的“谢谢你”对周晴来说简直是一把利刃,刺得她生疼,让她感到羞愧。
“你变了,不是那个邬梅了。”周晴一时说不出更好的话来。
“你知道为什么你帮了我吗?”还没有等周晴回答,邬梅继续说道:“每次我被生活打到底层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你,你是我生活的指引。真的,我曾经很羡慕你,羡慕你的大学,羡慕你远离家乡的光鲜人生,羡慕你的坚强,羡慕你的豁达,羡慕你无怨无悔的付出,这些羡慕给了我力量,每次让我在快要被淹没的时候又找回自己。现在,我终于熬过来了,才想跟你好好地聊聊,才想真心地说声谢谢。”原来,即便在曾经很近的距离里,周晴对邬梅都是很陌生的。她以为他们是平等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差距已经在那里了。
可是面对邬梅现在的样子,周晴又算什么呢!她一肚子的苦水咽了回去,她必须配得上邬梅眼中的这些羡慕,于是她绞尽脑汁,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只是有一个词在周晴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产后抑郁症。难道她周晴也得了产后抑郁症不成?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抑郁呢?
不上班这几年,周晴接到的电话除了吴新浩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贷款的、孩子教育的、健身的,她打出去的电话除了吴新浩和妈妈之外,好像也基本上就没有固定的人了。十年闺蜜何文前一阵子也断了联系,是她主动删除了电话号码,曾经可以夜聊到三四点的人现在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每次聊天都会不欢而散。
每当夜深人静孤独来袭的时候,她拿着唯一保持着和外界联系的手机,不断地翻着一个一个的联系人,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衷肠。很多联系人已经经历了她的几个手机,但是几乎又和手机没有什么关系,那些号码从来没有在手机上拔出过,也没有接到过。妈妈是她随时都可以联系的人,可是并不是所有的话都能说给妈妈听;吴新浩也是她随时可以倾诉的人,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感受他都能感同身受。
“周晴,你在听吗?”电话那头邬梅把声音提高了一些。
“哦,刚才小女儿哼唧了一下。”自从有了小女儿,她可以随时拒绝任何一个不想说话的人的电话,一句“孩子哭了”就可以让对方客气地挂断电话。
“那你先忙,回来再聊。”邬梅识趣地挂掉了电话。
挂断电话之后,周晴推开门看了看熟睡中的滴滴,又关上了门。坐在客厅里的褐色单人皮沙发上,往事一幕幕浮现上来。
邬梅的父母在她高一那年相继去世,嫂子不容人,对邬梅总是横眉冷对,希望她能退学贴补家里,慢慢地邬梅就不怎么愿意回家了。起先周末去县城里的表姐家里住,表姐人倒是不错,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表姐七岁的小男孩竟然把她当成了敌人,处处针对她,自然表姐家她也就不愿意去了。邬梅和周晴同一个宿舍,后来周晴回去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叫上邬梅,周晴的母亲是个软心肠的人,听了邬梅的境况,自然格外对她温和些,于是高中几年,邬梅没少往周晴家里住。
一个念头突然在周晴脑海里闪了过去,令她兴奋。
下午推着滴滴去小区里玩,周晴老远看到宋芳和朋友在散步。她本想躲开,因为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见任何点点同学的家长,她怕人家张口提点点“偷东西”这件事情。宋芳的直爽是家长圈里出了名的,肯定是必谈这件事情的主儿;她潜意识里又不断地冒出“说清楚”的念头,这样想着的时候竟然不顾滴滴一个人在石凳旁边玩,自己跑向了宋芳。宋芳也早就开始朝她打招呼了。
周晴仔仔细细地把点点在小店的状况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宋芳说又不是什么大事,看你一惊一乍的,还跟老板去道歉,要是我非要砸了他的店不可,谁让他们天天卖这些垃圾食品啊,还有那些小玩意来祸害学生。说完,眼睛一瞪眉毛一挑一副不屑的样子。
“是自己孩子的问题,更是我这妈没有当好,小店老板娘已经对她够仁慈了。”尽管宋芳的话听着解气,但是周晴如果也那样说,在家长圈里肯定会得到一个“护犊子和不讲理”家长的恶称,她可不愿意在教育孩子的大是大非上留下话柄。
“好吧,你文化水平高,你有你的做法。”宋芳并不是嘲讽,她一直把周晴当高知妈妈,还一度惋惜她怎么做全职妈妈。
“哎,你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我文化水平这么高,还教出一个......”周晴本来想说“小偷”来着,可是昨天吴新浩已经明确告诉她不能用这样的字眼形容点点,她只好改口为:“这样的孩子。你家孩子至少不会这样。”
“别提了,我们家的还不是一样,你昨晚肯定没听到那鬼哭狼嚎声,大半夜让我给提溜到门外去了,因为胆敢拿了我老公四百块钱,害的我们俩误会大吵了一架。”不提孩子和老公,宋芳绝对是个开朗幽默的人,一旦涉及到孩子或老公,她就是一个十足的怨妇。
“唉,滴滴,不能捡垃圾。回聊。”周晴扭头看到滴滴正在地上捡着什么,大吼着跑了过去,一边跟宋芳道别。
滴滴白天睡觉的时候是周晴的忙碌时光,她会尽量忙完必须的事情,比如饭食、比如洗衣服、比如很多不能一一言说的杂事。可是今天的滴滴睡觉一点也不乖,睡着睡着就要干吼两声,害得她分身乏术,只能和她一起躺在舒适的床上,却心急如焚。
滴滴才算睡得稳一些,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肯定是点点回来了。交代多少遍了,敲门要轻声,可是点点好像对这句话绝缘似的,完全不往耳朵里进。终于,伴随着点点进门的是滴滴的大哭声,滴滴醒了。周晴的手在门和点点身上来回移动,愤怒的表情笼罩着满脸,最后也只是迸发出四个字:下不为例。
吃晚饭的时候,周晴又问点点有没有同学欺负她,周晴是被那个十二岁小女孩跳楼的信息吓着了,总怕点点这几天在学校受到莫大的不公正待遇,又怕留下阴影。点点的眼睛翻了翻,露出一大块白眼珠,不耐烦地说道:“要说欺负,也只有你了,一天里不断地提起这事儿,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已经赔礼道歉了吗?”
周晴先是一愣,紧接着被点点的态度激怒了,丢下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就抱着滴滴出门了,饭都没吃。出门的时候,滴滴手舞足蹈,她最喜欢外面的世界,周晴看着滴滴纯真的笑容,心情瞬间平复了,点点也是从这么可爱的时刻过来的呀。是不是她关心点点的方式真的不对?她有些迷茫。
晚上给滴滴洗完澡,抱在床上穿衣服,正好吴新浩下班回来。滴滴有点清鼻涕流了出来,周晴就顺便让吴新浩递一张纸巾。吴新浩看了看在周晴不远处的纸巾,摇了摇头以示拒绝,好像还嫌不够彻底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不回来的话,你不得自己取。”一句话惹毛了周晴,周晴扭身有点艰难地拿了纸巾,狠狠地说了句“那你别回来呀”。她躺在床上喂着宝宝,心里却堵得慌,对婚姻失去信心。那一刻,周晴相信,可以没有出轨,没有恶意中伤,没有殴打,没有三观不合,仅仅一张卫生纸,足以打败一段十年的婚姻。
现在吴新浩分分钟能燃烧她的怒火,引起她离婚的念头。周晴眼里的吴新浩,不知何时成了一个斤斤计较的小男人,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浮上周晴的脑海。那天,她说想洗头让吴新浩看下孩子,他扭头走了,嘴里说等宝宝睡着了再洗;还有一天大早上起来,周晴躺在床上,让吴新浩帮忙给宝宝泡奶,她不认为这算很过分的要求,吴新浩也是直截了当、干脆利索地回复说“不泡”,还说“让你躺在那里睡觉”,周晴突然就不想忍了,回嘴道“昨晚宝宝哭的时候你不是也跟没事儿人似的躺那里吗”,即便说出来,她心里也委屈地要死。整整一晚上都没有睡个好觉,宝宝莫名地哭闹,丢开奶头就哭,抱着也哭,她憋的不行上个厕所,宝宝哭成了泪人,而她还害怕宝宝吵醒吴新浩。多么可笑的想法;还有上次因为周晴没有及时洗碗,吴新浩满脸不满地说“你知道我最看不惯这些”,然后自己洗了碗,如果没有那一句“看不惯”,他甚至可以评为模范丈夫,可是一句“看不惯”,把周晴的心伤透了。她看不惯的事情也很多呀,比如,她忙得鸡飞蛋打,吴新浩可以泰然自若地练字她就很看不惯;比如,她现在连吃个杂粮包都要和蒸米饭比比,觉得贵了,她就很看不惯;比如,增加了一个孩子,他还想只干自己的事情,她就看不惯。
婚姻的破裂,可能就是从看不惯开始的,周晴现在也越来越看不惯吴新浩了。
晚上,吴新浩来卧室给周晴和滴滴盖了盖被子,那一瞬间,仍旧在生闷气的周晴眼眶湿润了,又有了点温暖的感觉。
“睡了吗?”周晴等滴滴睡了之后在被窝里发微信给千里之外的邬梅,她需要找个人聊天,这个人不能离她太近,不能和她的现在太熟,她想在她跟前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不必有见面时的尴尬,邬梅是最好的人选。
“备课呢!”很快微信上就有了回应。
“那你忙吧,我明天再找你。”周晴只是想趁下午聊天的热火劲儿,把她的请求说出来,没想到这么晚了邬梅竟然还在备课。
“这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情,想精益求精,为你今天也可以放弃(跟着一个龇牙大笑的表情包)。”邬梅回复道,爽朗的气息跃然纸上。周晴突然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一篇关于表情包和世界和平的文章,她就讲给邬梅听。
和邬梅聊天,周晴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了一些。
书房的灯仍然亮着,吴新浩在那里看着手机上的电子书,手里不断地揉搓着盘在椅子上的双脚。以前周晴忙完了也会去吴新浩旁边坐一会儿,或者说说话,或者静静地坐着,好像那样这一天才是完整的。可是随着最近不和谐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忙完或直接睡觉,或在卧室的床上躺着看会儿电子书。
点点横着躺在床上,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脱落在地上,《苏菲的世界》也在地上,枕头下面露出Ipad亮闪闪的一个角。周晴平静的心又有些许的波澜,她要是像宋芳那样就好了,大半夜也把点点提溜到门外,让她哭声震天,或许她只是默默地站着,或许跑掉。可是,那样没用,她清楚。要不然,那样的画面不应该在宋芳和她孩子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
周晴走出点点卧室的时候,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额头亲吻点点,她只是想着赶紧出去,否则她会不会干出格的事情。不让玩Ipad,她每天和点点像是猫捉老鼠,她不断地说说说,点点不断地玩玩玩,并且是偷偷摸摸。她明确告诉点点她的担心,怕她眼睛近视,那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她还说她曾经看过一份报道,说广州的学生到了高中,大概百分之七十的学生都是近视眼,这个数据让她惶恐,也让她痛下决心管点点,可是点点不能理解她的苦心呀。
经过书房的时候,她瞥了一眼,吴新浩歪着头靠在木头椅子上睡着了。她仔细端详着这个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男人,发际线开始略微向后移了,乌黑的发丛里夹杂着些许白发,几条不显眼的皱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额头上。这,是那个他吗?
她轻轻握了握吴新浩下垂着的手,吴新浩睁开朦胧的眼睛,她清晰地看到眼睛里由于长期睡眠不足布满了血丝。那一刻,她心疼了。这个曾经为她掏心掏肺的男人,也许不是不像过去那样爱她了,只是随着岁月的无情流逝,真的累了。她再一次紧紧握了握他的手,轻声地说道:“上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