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得知老家的一个爷爷去世的消息,是在一次普通的电话中。
我不过随口问一句家中最近有什么事么,得到了电话那端父亲有些轻描淡写的回答。我并不知该怎样接话,好一阵才问,我是不是要回去?电话那端的父亲似乎想了一阵才说了句,不用了。说到底是个远亲,按照家里的习俗,葬礼有父亲出席就足够了。
我们平静的对话,似乎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话题。我知道老人因为中风已经在床上瘫了半年,在近百岁的高寿里离开,对任何人都不过是一件早已准备好了的事情。不过即使如此,在心里还是不免有所感叹。
在我的记忆中,老家的爷爷是一个瘦小而普通的老人。大约因为长期在田地里劳作的关系,他的皮肤黝黑,脸上有许多深刻的皱纹,但精神极好,有些蓬乱的头发都还是黑色的。他只会在偶尔有事来县城时才会出现在我家,不过一阵又匆匆离开,说是放心不下家里的农活,留都留不住。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乡里出了名的大力士,虽然瘦小但是能吃能做,脾气还不算好。家中儿女都觉得他脾气暴躁,即使一把年纪了依然像是炮竹一样一点就炸。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他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样。
不知是因为特别关爱我的缘故还是其他,我见到的一直是他温和的一面。他只会说方言,又担心我听不懂,对着年幼的我一边说总是一边比划,好多话都要重复多次。他的脸上的皮肤松软,胡渣又有些硬,小时候我总要用手蹭他的脸,看他作势装出要用胡子扎我就笑着跑到一边,乐此不疲。这时候他会招呼我去看他的手,手掌已经都是老茧而变得十分坚硬,手背的皮肤失去了水分几乎皱皱地浮起一层,我会用手堆起他手背的皮肤,在关节附近几乎堆成一道小小的墙,他一握手就又不见了。就这种简单的小游戏,一直持续到我长大不再对此感到新奇为止。
而每当这时候他总是会用方言叫我,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其他什么称呼,我从来听不懂。好奇地跑去问母亲,她一下笑出声。只说是对小孩昵称,就好像小宝贝一样的感觉。直到如今我还记得,她说完这句以后轻笑说了句,脾气那么暴躁的一个人,怎么还会用这个词。
与其说长辈,他对我倒更像朋友,或者说同道中人。这大概源自对甜食的偏爱,他哪怕干活口袋里都是要放着糖,含着吃一路。而我作为一个对各类硬糖迷之执着的喜爱,走街串门也总能收到一两个战利品,回到老家时,口袋里放着的糖总归是要找到他然后分着一人一半。于是当年的老家就能看见田埂上一老一少两人,老人扛着锄头,小孩抓着老人的衣角一路走着,嘴边鼓起糖果并不明显的一个包。
而告别了童年后,老家爷爷在我的记忆中出现的次数微乎其微。他更像一个代名词,跟着我远去的童年被隔绝在书本、题海和充满新鲜感的未来世界中。那之后他偶尔见到我架起的眼镜,会提醒我注意。当时他已经八十多岁,视力依然如年轻一般好,只不过渐渐地听不见声音,他是喜欢热闹的人,在逐渐消失了声音的世界里,看着热闹非凡的场景却只有寂静,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而直到我外出求学,再见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只不过我回到老家,会带给他在外头买的各种各样的糖。他笑着收下,并不遮掩喜爱地直接开罐放进嘴里。像是一如既往的默契从未断过。
他第一次中风还是暑假,我跟着家里一起去看他。比起十多年前,他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瘦小的身子,蓬乱的黑色短发,藏在医院白色的床单中似乎熟睡。感觉到了有人来,睁开眼睛看到我,握着我的手,却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从前从没有想过,一句话能有多大的杀伤力,只能忍着满心凄楚,看着他的儿女赶忙地提点我的名字。
最后一次中风是在半年前,也是最严重的一次。他倒在路上不但摔坏了右手,还因此半身不遂。在医院上班的母亲私下说这次大概不太好,已经工作的我匆匆请了假回去一趟。还是医院,只不过变化却让我惊讶。惊讶得让我感觉,人的衰老不是慢慢发生的,而是一次性摧枯拉朽一般。在宽大的病服里瘦小的他几乎撑不起,头发依然蓬乱却已经全白了。他还是茫然地看着我问我是谁,只不过再多的提点也没让他想起来。一生强势的他似乎受不了不能掌控自己的身体,看着腹部上失去知觉和肿了老高的右手,忽然用力地用左手抓起它甩到一边,怒道,要它有什么用。
他再没法去他一直关心的菜园子,他再不在口袋里塞着糖,他再没有说过什么。母亲说,她最后看到老人,瘦小地蜷缩在床上,满心的心酸。末了忍不住对我唠叨,等她老了不行了一定不要这么遭罪。不知为何,听她如此说,我心里一阵难受。
在他的最后他大概不记得我了,不记得我这个从口袋里掏出糖给他的远方亲戚家的小女孩。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想年前最后一次见他时候,在他家中看到了养在笼子里的仓鼠,玩了好一阵看到他要出来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副成熟懂事的成人模样。他看我和亲人一起坐着,只说了句,你现在长大了,要是还小看到那个仓鼠还要拿出来玩。
他没说错,我依然如此。我们没有变化,依然如故。
对于他的离开,我并不悲伤。他不过是早我一步看到终点,就跟他早我一步见到这世界一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在我把记忆中的他怀念一次,却始终不知除了老家爷爷以外的称呼,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过是我重要的,亲密又陌生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