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风硬起来,爽利的风扫过,树上稀疏了不少,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叶子,枯黄的,灰绿的,也有些还是鲜艳的墨绿,甚至带着一节叶柄,很像盛宴过后的狼藉,大树洗尽铅华,在秋天的风里默默地站着。
关于落叶,最早最深的印象,是秋冬的燃料。还是七八岁的光景,挎着小竹篮,到村边树林里,扫树下的落叶,一小篮,一小篮,祖母总是满心欢喜地夸赞:“真是能干的孩子,又够我烧一顿火的了。”圆圆大大的杨树叶,卷成小卷的柳树叶,干硬细碎的枣树叶,在我小小的扫帚下发出刷刷的声响,像我小小的心灵在欢快地歌唱。就这样,细小的胳膊,稚嫩的小手,竟然扫了半草房树叶,每当做饭的时候,祖母都要夸赞:“真亏了这些树叶,又好点又经烧。”怀着做出贡献的喜悦,吃饭都是快乐的享受。恐怕现在,很少有孩子还能在童年里留下这样的回忆了。
童年时期的落叶,增添了多少物质上和精神上的享受。
那是相当困难的时期,全国上下缺吃少穿。我家同样贫困,可竟没有留下挨饿的记忆。吃的东西五花八门,野菜,榆钱,槐花,树叶,树皮,都成为桌上的美餐,但是,我们总有饭吃;咸菜从来不少,祖母到盐碱地里扫上碱土,腌胡萝卜,地瓜,菜根,菜叶。
经常有这样的事,我和姐姐吃过早饭,就到很远的地方去挖野菜,那时,孩子们对田野的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家,哪一道沟哪一个坡都一清二楚,黄昏的时候,挎回半篮各样野菜,祖母就在灶下点起火来,一会儿,锅里飘出菜面子的香味。有时,我会想,那时,是不是家里就等我们挖的野菜下锅呢?
祖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爷爷年轻时做过一任县长 ,家里很是繁华过一段时间。很快,战争夺走了爷爷的生命,撇下了年幼的爸爸和姑姑,孤儿寡母地过活。这种盛极而衰的大变化,练就了祖母坚毅的性格,她吃最坏的饭,干最累的活,还供应爸爸上完了中学,在童年的记忆里,祖母是家里的擎天柱,是我们姐妹的保护神。
院子里有两棵枣树,秋末冬初,枣树叶子才掉了下来,奶奶就在树下扫这些叶子。传统的发髻,深灰的大襟褂子,小脚,一把大大的扫帚,奶奶围着老树,扫着,扫着,记忆里的这幅画,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 而且,总记得奶奶的表情是那样平和,脸色甚至是红润的。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晚年略胖,她就这么扫着,扫着,一直扫成我终生的回忆。
祖母的晚年算不上幸福。她老人家享年九十,基本算是无疾而终,然而这时爸爸正因病不能尽奉汤侍药的义务,她老人家是老死在姑姑家里的,在农村,这算是很不幸的,然而,每次去看她,她老人家总是那么平和、知足。大概,人生就是承受,上天在安排人的命运时,就赋予了人承受命运的本领。也不全是,相对那么多愤世嫉俗的人,怨天尤人的人,我总觉得默默无闻的老祖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每当想到她,我总觉得心里翻滚得难受,很长时间不能平静。
也许,她老人家早就参透了生活的奥义,她常说:“天做的了,人就受得了。”承受生活,不怨天尤人,这是她老人家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遗产。
我的女儿由我母亲带大。那时,父母住着平房,生活条件已相当改善了,但是,秋天,树叶落了的时候,还经常扫树叶烧,当然,家里早已不是不扫树叶就做不成饭的时候了;而且父母年纪也大了,身体不好,还替我照看孩子,家务负担挺重,我曾劝父母不必扫树叶,但是,他们说:“这么好的树叶,不扫可惜了,看到这些树叶,就想把它们扫起来。”
于是,我的小女儿便雀一般飞跑着帮姥姥捡树叶。大概,我女儿童年的回忆,要比她的同龄人丰富,她也会记起,她的外祖父母领着她扫树叶的情景,不过,她的回忆大概和我的大不一样了。今年,老人家搬了新居,水电暖齐全的一套楼房,即使想烧树叶,也不能够了。秋天来了,树叶翻飞,老人家看着满地堆积的落叶,又该惋惜了。
由夏到秋,是自然的盛极而衰,落叶纷纷,不知那一片是早春而发,那一片是夏季才萌生,它们是否经受了一样的风雨,一样的生命历程。叶子一片片落下来,落到人的脚下;踩在叶子上的脚,又是哪一个人的?这个人有没有扫树叶的回忆?我想,有没有这个回忆,对于我大不相同,不知没有扫过树叶的人,看到落叶又会想什么呢?
记得钱钟书夫人杨绛说过这样的意思,她说她在打扫现场。他们唯一的女儿钱媛走在了她们的前面,钱钟书先生也去世了,剩下了她一个老妇人,她也该是一个秋天扫落叶的人,她在平和地扫着生命的落叶,生命曾经给予她的,现在她再亲自打包带走。是不是经历了人生的大风大浪的人,都会这么看待人生?
又一片叶子落下来,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生命之树平和凝重,一如春的热烈,夏的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