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
很少对人主动提起我的家人。不是羞于什么,只是这部家谱大到我不知该怎么提起。就像一座宫殿里的每一砖每一瓦,这个家族里隐藏有最最绚丽的珠宝,同时也有街头乞丐般破烂的街巷。我时常穿梭其中,捕捉那些不被人所知晓的肮脏的暗角。
起初我是没有想过离开家的。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因为这里有陪伴我十几年的人,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外婆。
外婆的最后五年都沉浸在对外公无尽的思念中,甚至不会太关心自己莫名其妙的病情。两年前被诊断出食道癌,和外公一样是晚期。还有一点一样的是,外公外婆始终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但我对这类疾病已不再陌生。
手术。外婆一丝不挂的穿上手术服,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术台号,在我们的目送下缓缓走进手术大厅。是的,大厅。一个门接着一个门,想要找到自己的手术室可完全不能失了理智。在门外等待的五个小时里,有三个手术车推出手术门走向左边——冷冻室;右边的产房里传出三阵高低起伏的新生儿的哭声。手术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暂停了。肿瘤的位置离气管太近,稍一失手,就会致命。舅舅说,宁愿让外婆只有两年的时光,也不能接受现在就失去的风险。
想到生死,大概就会沉淀很多。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一个人的永远离去。就像纹身总是不能够被清除干净一样。
人一生会流多少眼泪,大概取决于失去的次数。如果本来没有得到,那也便不必为之难过。我听过最哀伤的曲子,并不是周杰伦的搁浅,也不是陈奕迅的她说。是殡仪馆司仪宣布完生平贡献后,奏哀乐,鸣礼炮。这六个字无疑是眼泪来袭的前兆,铿锵有力的节奏感配上众人的哭泣,彷佛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这是我第二次为之痛哭流涕。
第一次是六年前。一大家子人跟在六岁的弟弟身后,看着弟弟抱着外公的遗像颤颤巍巍的手。太小了,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在不懂悲伤的年龄,却也未免不是一种解脱。
在那后来我都想象并且害怕着这一天的再次到来。
我知道妈妈也是害怕的。自那以后她更加依赖我。她给我钱,我就花,没了我就要,然后再接着给。没有被拒绝过,也就没有没有停止过。她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因为这样我似乎就不会离开她,永远需要她。但事实还不是这样。当我决定要离开家的时候,我就同时决定了改变这样的赡养方式。或者说,我是为了急于摆脱她的束缚才开始想要赚钱的。
我一直在想母亲是真正渴望婚姻生活,还是借婚姻生活的遮障和庇护全身心的沉浸在另一种不能实现的夙愿里呢。关于母亲不愿被人知晓的事情,很不幸被我知晓了。是被动的。不经意间以一个正常人的洞察力而被知晓的。我讲述到这里才把妈妈称为母亲。我不想混为一谈。
两年前的冬天,那是我和母亲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日子。每天都在天还没亮的早晨戴上口罩出门。被不远处操场传来的集合声催促着加快脚步。一天结束的时候又走着同样的路回家,坐在同一片灯光下继续。
当我看到ipad屏幕再次闪动的时候,彷佛是听到罪恶的钟声敲响。还痛苦吗?放心,我永远爱你。这些话像针一般扎进我的心里。函谷牧歌。我一直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对我来说陌生的男人,成就了母亲最大的痛苦与欢乐。自那以后我就像是被夹在山谷里。一边是把罪恶公之于世的愤恨,一边又是假装和平的容忍。这样的挣扎通常让我深感悲戚。
我知道母亲的痛苦还来自我,她对我的期待从来不高,但却又想让我成为她手中泥人的样子。我说我对高考不抱希望,已经这样了。我想做的事是把我的书写好,还有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别逼我。好,我不逼你,你就自我堕落吧,以后再也不是我女儿。行,我也没你这样的母亲。
后来我发现那个男人一直都在,在母亲的生活里挥之不去。高考以后我和母亲的关系依然没有缓和。我跟外婆说,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想去的远一点。外婆说,是应该出去看看,去吧,我给你钱。从那以后外婆总是说起她那个钱袋,说是外公留下的以及这几年攒下的,够我去看看很遥远的世界。
外婆从手术室出来是少了一根肋骨的,这使她在最后的一年多里总是在下雨天感到阵痛。后来外婆并不是丧命于癌症,而是有天夜晚突发的心颤,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十天后脑部出血。时间正是在我将要出国前的一个月,刚刚捧着油墨未干的录取通知书订完了从首都飞往温哥华的机票。
有人说,外婆是看到我把自己想要做的都实现了才离开的。外婆一直说起的那个钱袋,依然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一个只有我知道的位置。
夏末的首都机场不是那种离别时应有的灰色,虽然下着雨,太阳却是很显眼的黄着。外婆说,这是太阳雨,淋了太阳雨的人就不会有很差的运气。这也是我一直喜欢雨天的缘故。
候机厅。飞机晚点三小时。我默默坐在那里看着被雨淋的湿漉漉的跑道。又是这样。候机厅里总是混杂着多种味道,一个个将要离开的人在这里集中,有伤心的正在哭泣的人,也有人在为了此次的远离而庆祝。
十一小时。遥远的行程永远是从海上开始。永远是怀着虔诚的心绪告别大陆的。我不想回来。我当时就说。这次走的足够远。
开启飞行模式后,和这片土地便失去关联了。以后我的每一个小时都在生成着时差。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