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扮演的是一具尸体,趴在爆破点旁,溅起的石块和泥土撒在头发上,要等导演喊了“咔”才能起身整理,说是整理,也只是随便扒拉一下,说不定一会儿还得再趴下。他来这两个多月,已经有些厌恶了。
这条过了,开始拍演员的近景,用不上他,可以休息会儿,他回到群演的队伍,今天不错,演尸体会多发十块钱,等会儿还要去抬轿子,又要加几块,天气也不错,一群人坐在树林边,自带了折叠椅,他和他们不算太熟悉,但和其中几个拍过好几次戏,都跟着景哥。景哥是这儿的群头,是接活儿的负责人,他第一次拍戏就是跟着景哥。刚到横店的第三天早上四点半,大智禅寺门口,他头一天刚被骗,但还是去了,当然没有见到骗子,但运气很好,他看见一堆人在排队上车,也凑过去,厚着脸皮问还差不差人,景哥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长得还不错,刚好有一个人没来,就让他去了。这种情况称为捡鸽子,经常会有人起不来或同时接了几个戏,所以大智禅寺或老公会门口每天早上都会有很多群演在那儿等着,看哪个剧组缺人就去哪。他没戏的时候也去等过一次,很远才有路灯,整条街都是黑的,能照亮它的,唯有各剧组来拉人时的车灯。大巴车只会在车前放一个A4纸大小的剧组名以示区别,清晨总是看不清楚,所以只要有车开过来所有人都会站起来,群头在车上吼一声剧组名字,然后下来点名,一般都是头天晚上就在群里找好的人,接到戏的背上折叠椅把演员证交给群头然后上车,没接到戏的一群人涌到车旁,抢着问还差不差人,不停打断群头说话,声音压过了点名声,他没有去挤,这种争抢会让他觉得羞耻,他不愿意活成这样,他不适合这里,他哪里都不适合。过了会儿来了辆卖早餐的三轮车,三轮车发出的光是不一样的,阴沉沉的,没有力量,少有人去买,剧组都会发,只有实在没接到戏才会去买一个饼,吃着饼往回走,他这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天还没亮,已经没事可做了,只能回家休息。凌晨四点的横店,每天都有很多人见到,只是天上没什么星星,路灯在很远的地方,整条街都是黑的。
有人递给他一根烟,他客气的拒绝了,他当然也会抽烟,毕竟由无聊堆积起来的痛苦需要排解,但总有这样的人,买一包烟,自己只抽几根,其他都散给别人了,他有时觉得这种人很善良,却不想做这样的人,他太穷了,只能买一包烟放在出租屋,每天晚上回去抽两三根,可以撑一周,他是个自私的人。近景拍完,下一场是群戏,他要去抬轿子了,一开始是不坐人的,等到拍近景才坐进去,这个女演员他不认识,到了横店你会发现好多演员你都不认识,再后来你会发现这个城市就只有三种人,本地人、游客、演员,长得好看的基本上都是演员或是准备来当演员,长得没那么好看的你要通过他们的表情去判断,喜悦的是游客,麻木的是演员。他在群演里很少见到快乐的人,偶尔遇到有些爱耍宝的,他也能感受到他们内在或许并不自知的痛苦,他觉得人都是痛苦的,只是程度不同。有人说了句台词就非常开心,他见过这样的人,他第一次有台词时也是这样,就三句话,背了大半天,还差点卡壳,太紧张,兴奋涌上来,占据了整个脑袋的空间,但喜悦很快就熄灭了,他看着那些仿佛有说不完的台词的演员们,生出了一种疏离感,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演员。他有时觉得自己和一棵树,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只是个会移动的背景板,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说了句台词就很开心,他说了句台词就已经开始厌恶这里,大概是词太难背了。
这场戏拍的是抢亲,在树林里,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抬着新娘在路上被劫了,他们都是乱敲的,他在后面抬着轿子觉得耳朵不舒服,太吵了,但这场戏没有收音,是后期配音,会把他们变成一支专业敲锣打鼓的队伍,之前那场他有台词的戏也是后期配音,所以电视里他嘴里说出来的是别人的声音,他并不觉得那是自己,只是个相似的陌生人。从早上拍到五点过,就结束了,这场戏要拍两天,出了镜的群演明天还得来,不然接不上。白天拍外景戏的群演一般都是五六点收工,因为天色变暗了拍不出相同的效果,除非有夜戏连着,会加钱,按小时给,比一般的公司有良心,虽然不多。剧组晚上转场拍室内的夜戏,也需要群演,景哥让他也留下来,也是好意,多点收入,他拒绝了,因为刚开始戴隐形眼镜,戴久了眼睛痛,要回去取下来再滴点眼药水。他最烦的就是拍戏不能戴框架眼镜,一开始他特别怕夜戏,摘了眼镜完全看不见路,有时候需要跑起来,他只能在队伍后面跟着,他看不见。横店的夜晚特别的黑,影视城里没有路灯,上厕所是最麻烦的,隔特别远才有一个,而且位置十分隐秘,有些甚至没有灯,胆子小的膀胱都不好,都憋着。他们还特别爱讲鬼故事,他也很诧异,比如有人讲在明清宫看到一个穿旗装的女鬼,这个逻辑上完全讲不通,这是横店,又不是在故宫,就算有鬼也是现代装吧,他猜这应该只是一个找不到厕所的女演员。
收工之后会有大巴车送群演回镇上,每次都会路过一座大桥,过了桥他们就从道具变回人了,桥两边有一百一十个石狮子,两边各五十五个,形状各异,路过的人也各不相同,他有一次路过,下着太阳雨,很少见,所以印象深刻,第一次作为一个人走过这座桥,过了桥再往前走,有许多宾馆,横店的宾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影视城附近,一部分在镇上,镇上的更豪华,是给游客住的,影视城附近是给剧组住的,他是去交资料,在这边想要混出来就必须去不同的剧组交资料找机会,不然永远只能当一个在剧组无所事事的小群演,老公会附近有许多打印店,都有模板,里面附上几张艺术照和拍戏经历,也有一些有经验的演员会自带剧照,这里是少有的不过度使用美颜的地方,如果和实际不符,面试时很丢人的,但横店绝对是全国男性身高175占当地人口比例最高的地方,他见过目测差十厘米也敢写一样身高的人,搞得他都不敢确认自己到底有多高,经常一群175的人站在一排是层峦起伏的,175通常是最低标准,正常情况下要比不足175的人多二十块钱一天,而且机会更多一点。见多了便习以为常,后来有些剧组改成要178以上的,然后大家又长高了。
他早上吃了两个包子,一袋豆浆,一个鸡蛋,剧组发的,这是标配,有时豆浆会换成牛奶,味道差不多,都吃不出来。中午是一份盒饭加一个馒头,盒饭每个人只能一份,馒头如果还有剩可以自己再去拿,没有夜戏的话,不包晚饭,自己回镇上吃。他有将近一个月的晚上在出租屋楼下面馆吃的鸭血粉丝汤,十二块,街尾新开了一家正宗的鸭血粉丝汤要十五块,后来面馆也涨成了十五块,他就改成了吃十二块的蛋炒饭,又吃了一个月,中间只有两三次换成了十三块的青椒肉丝炒饭。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横店是半个月发一次工资,所以每个月5号和20号左右那几天是群演们改善伙食的时候,但有些店家并不诚实,也学会了演戏。出于愧意,他请被他连累的伙伴一起去吃饭,买单的时候店家把一份鱼的价格改成一斤的价格,多收了几十块,大概是他一天的收入,厨师走出来和收银员一起围着他,同伴在门口等他,没办法争辩,吃了暗亏,他更讨厌这个地方了,这是他第二次受骗。第一次是刚到横店的第二天,早上去办理了暂住证,下午在演员公会办演员证,有个人站在窗口旁叫住他,主动给他说了办理流程,然后说自己是个群头,他看着这个人就站在办理窗口旁,就信以为真了,骗子一边等他办理手续,一边告诉他在横店的注意事项,还特别强调了横店骗子特别多,让他一定要小心一些,那一刻骗子讲的是真话,他相信了,他被热心群头的真诚打动了,骗子告诉他,他的身高形象气质都符合横店的要求,刚好他明天的戏还差人,四点半在大智禅寺门口集合,问他去不去,他对自己的形象有了错误的估计,以为又是一句真话,出于好意,他主动问旁边一米九的哥们儿去不去,一方面他们讲过几句话,觉得有缘,另一方面毕竟横店骗子多,和一个这么高大的同伴一起,至少打架的时候不容易吃亏,骗子说,办好证了一起走吧,顺便带你们认认路,然后一边走一边介绍横店的历史,他对横店的了解都是听这个骗子讲的。走了二十多分钟,骗子突然说手机没电了要借个手机打电话确认明天的安排,他们俩都赶紧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他,毫不犹豫,已经在心底确认了他是个好人。一米九的哥们用的手机更贵一些,他的国产手机比较便宜,骗子拿走更贵的打了个电话,确认了明天需要多少人,然后对方让他去宾馆拿东西,骗子说你们运气真好,带你们去剧组探探路,认识一下,以后就不缺机会了,然后把手机还了回来,接着把两个傻子带到了一个宾馆,说要再打个电话先说一声带了人过来,打着打着说先上楼去找其他人拿了东西再下来带他们上去,让他们在楼梯口等着,然后打着电话上楼了,两个傻子等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热心的群头居然是个骗子,跑上楼去,骗子早就从另一边的楼梯跑了。一米九的哥们儿怒火丛生,低下头看着他,甚至怀疑他是同伙,他愣住了,当时只想把骗子找出来杀掉以证清白。刚到横店的第二天,他对这个城市就已经没有好感了。
刚开始的几天,他和群头还不熟,而且十一月属于淡季,剧组很少,所以没有戏拍,他就在镇上闲逛,街上人很多,已经辩识得出游客和演员,他看着街道两边的商铺和刻意仿古的建筑,突然间把它们剥离出来,看到了商铺和顾客的本质,这和任何一座城市的商业街道都没有区别,他摸过拍摄地点的城墙砖,去过影视城里的故宫,虽然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摸着没有历史的触觉,他看着这面城墙,它们对他说,一切都是假的,这个城市就是个冒牌货,他开始思考自己到底为何而来,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认为自己真的能成为一个职业演员,他只是来玩玩,替自己实现儿时的愿望,但并没有获得玩耍的乐趣,他看着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其中肯定有真心想做演员的,他们获得乐趣了吗?他们觉得快乐吗?他后来问过其他人,问他们为什么跑来做群演,有人说想一夜成名改变命运,有人说他们也不知道,只是受到媒体的影响,有人说他只是期待在这里邂逅女生,他觉得这里的漂亮女人应该比其他地方更多。有人把横店当成一个梦工厂,他从来没这么觉得,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和普通的工厂没什么区别,真正的既得利益者都是那些高级技术人员和管理层,群演只是有错觉的流水线工人,不能称为梦想,有很多人根本就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能够在这里获得什么,他也没那么功利,毕竟他也没想清楚在这里到底能获得什么,但至少希望能够获得最基本的满足和快乐。如果一个梦只能带来迷茫和痛苦,那为什么要做。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又或许是因为某次终于有了演戏的机会,既要走位又要背台词,被他搞砸了,失去了那个机会,从此他就开始厌恶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