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耿老爷站在卧房的门前,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现在是午夜时分,听到外面有动静的他提着灯开门查看,眼前的景象让他毛骨悚然。
大堂中摆满了纸人。
这些本应该出现在灵堂中的纸人,并不是被糊成童男童女的款式,而是如同家中的成员一样,有老爷,有夫人,还有管家和下人。
而且他们现在的状态也和自己的身份相符。老爷夫人坐在堂上,管家和下人站立两旁,正中央,则有一个白衣女子模样的纸人跪在那里,它的身后,还放着几个个子很高的家丁。
虽然他们的脸都是由粗糙的画工绘制的统一表情,但这个情景却摆放得十分生动。
门外风声阵阵,其中似乎还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哭泣之声。
“…………老爷,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彻骨的寒意从耿姥爷的脚下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他害怕地后退身体,结果后背却撞倒了某样东西。
惊惧地回过头后,他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个纸人,和刚刚的白衣女子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它被糊成了站立状,经过耿老爷的一撞便躺在了地上,一个东西从其身下掉了出来。
那是个一尺长的纸糊小人,浑身被染成了红色。
而且那不是染料染成的颜色,而是真正的血的红色。
纸人的身体下面,正在流出鲜红的血。
耿老爷大叫一声,昏倒了过去。
一
太原耿家,原来是高门大户。
其家原本是朝中高官,但后来某一代因罪遭到贬黜,从此便家道中落。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官运不再亨通,但殷实的家业还是留了下来,最显而易见的就是那占地辽阔,且房屋绵延不绝的大宅。
可现如今,这座象征着往日荣耀的宅邸却成了一座荒宅。
半年前,宅中闹鬼,夜半经常传来哭声。耿老爷因此病倒,并且拖着病体带着全家全部搬离。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住在门房里看守院子的老徐。
此刻,老徐正在竭力劝说着一个年轻人,试图阻止他进入院内。
“少爷,使不得啊少爷,万万使不得啊!”老徐脸色惨白,他正站在上了锁的前院门口,拼命地挥手阻拦。
“怕什么,是我自己想进去的,不会连累于你,快快把门打开!”年轻男子一脸好奇和兴奋的表情,不停地催促着老徐。
他是耿老爷的侄子,名唤耿去病。据说其父希望儿子能像汉朝大将霍去病一般,征战疆场立下不世之功,恢复耿家过去的荣光,因此为其取名去病。
如今已经十八岁的耿去病虽然没有机会上得战场,却已经在父亲的指导下具备了将军的素质。他刀马娴熟,猿臂善射,并且精通谋略,胆识过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可惜耿家已然风光不再,纵然耿去病才华出众,却因为朝中无人而无法通过武举。报国无门的他只有四处游历,借以排遣心中烦闷。
今天他本打算探访半年未见的伯父,却发现耿家老宅早已人去楼空。得知原委的耿去病决定待到三更时分,进入宅中一探究竟。
“少爷,真的不能进去啊少爷,若是院内没什么动静您进去就罢了,可现在…………您这不是明摆着去送死吗!”
老徐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因为他身后那本该荒无人烟的院子深处,此刻却有一座小楼灯火通明。
“大丈夫一身浩然正气,区区妖魔鬼怪能奈我何?休要多言,或者随我进去,或者好好守在门外吧!”
耿去病被老徐劝得心烦,他绕开老头来到门前,抽出宝剑将铁锁击碎,随即推门而入。
“哎……明天又得准备棺材了。”老徐站在被推开的大门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二
耿家大院里荒草丛生。遍地的蓬蒿将道路覆盖,厚厚的藤蔓将围墙遮掩。一些藤蔓甚至和下垂的柳枝纠缠在了一起,形成了天然阻隔,更使本已找不见道路的大院犹如迷宫一般,让人晕头转向。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耿去病,自幼便经常来到这里的他对地形十分熟悉,借着灯火的指引,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小楼。
小楼位于一个独院之内。宅邸的其他地方均被草木侵蚀,却唯有这里整洁如新。石板路上不见一株杂草,牡丹芍药修剪整齐,道路两边的石灯内火烛闪烁,与悬在房外的灯笼交相辉映。
楼内的灯光也不输小院,借着灯光可以看见许多人影,耳边也能听到欢歌笑语和杯盏之声,似乎正在大摆筵席。
耿去病毫不迟疑,他快步穿过院子来到小楼门前,一边推门一边叫喊:“不速之客来也!”
随着门被推开,楼内立刻安静了下来。耿去病扫视房中,堂前点着两只明亮的红烛,几张桌子上也摆满了佳肴美酒,只是刚刚映在窗户上的人影,全都是一个个纸人。
它们的衣服有红有绿,姿势有站有坐,既有赴宴的宾客,也有伺候的仆人。
这幅将耿老爷吓得魂飞魄散的景象,却没有吓住如今的耿去病。一来他天生豪胆,不惧这些妖邪之事,二来他本就是为探究这院中诡事而来,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冒昧造访,还请诸位见谅!”见到屋内景象后耿去病心中虽觉奇怪,但表面上却没有任何迟疑,他直接推门走进屋中,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小生误入这深宅之中,转了好久也没寻得出路,恰逢列位在此宴饮,特来讨杯酒喝,还请诸位莫怪!”一边说着,耿去病自顾自地拿起酒壶,斟满一杯酒后站起身来,接着环顾四周敬了一圈,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好酒,好酒!痛快,痛快!荒宅入迷途,小楼寻酒香。举杯痛快饮,不顾身何方!哈哈哈哈……”耿去病连饮数杯,随后一屁股坐下,闭起眼睛将头仰靠在椅背之上。
待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刚刚那些坐在座位上的那些纸人,此时却全部换成了站姿,并且纷纷围在他的身旁,低头俯视着他。
烛火跳动,纸人们的脸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仿佛在表达着一种不悦。
“哈哈哈哈,怎么了诸位,对我擅闯进来有些恼怒吗?”眼前的一幕确实将耿去病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大笑着站起身。
“既然不喜欢被他人打扰,又为何要来搅扰我家呢!”
耿去病的脸陡然变色,他一甩袖子将纸人全部掀翻在地,接着一个箭步冲到方桌上取下一支烛台,将蜡烛对准其中一个纸人说道:
“你们到底是何方妖物,竟然来到此地作祟,速速现身答话,不然小爷便将你们全部烧成灰烬!”
刚刚的景象虽然恐怖,却让耿去病在吃惊之余明白了一件事情。
它们摆明了是想让自己离开,可采用的方法却是恐吓。如果真想让自己走,完全可以使个什么法术把自己丢到外面,或者干脆把自己杀死,除非……
除非它们没有这个本事。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耿去病决定反过来将他们一军,逼着对方摊牌。
如果自己判断错了的话,迟早都会被赶出去的。
烛火离纸人越来越近,它的表面已经在火焰的炙烤下泛出黄色,空中也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惊恐的惨叫之声。
“公子住手!有话请到楼上一叙!”就在纸人即将被点着的前一刻,一个老者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哼,如此甚好!”耿去病将烛台从纸人身上拿开,放到一旁的桌上之后,迈步向二楼走去。
三
二楼被一扇门隔为内外两间,外间中摆着一桌比楼下还要丰盛的酒席,桌上坐着一名老者,身后站着两名婢女。
与楼下的那些不同,这些是真正的活人。
起码看上去是。
老者须发皆白,但精神极佳,尤其是那双眼睛目光炯炯,犀利中带着一丝狡黠。
“公子快请,公子快请!”见耿去病上楼,老者笑容满面地起身拱手,随即伸手示意他入座。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耿去病也笑着抱拳示意,一边走到座位上坐下。
“方才家人多有不敬,惊扰到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请!”两名婢女各执一个酒壶为二人斟满酒,老者随即举杯向耿去病赔罪,并将酒一饮而尽。
“不敢不敢,晚辈深夜讨扰,坏了各位的酒兴,本当由晚辈赔罪才是!”耿去病也起身举杯相迎,但猛然起身后人却一阵摇晃,竟将手的酒杯打翻在地。
“啊,该死该死,方才在楼下多饮几杯,竟露出这般丑态,快拿酒来,我要自罚三杯。”耿去病晃了晃头,露出几分醉意,接着在给他倒酒的婢女走过来之前,抢先一步将另一名婢女手中的酒壶夺下,随后拿起桌上的其它酒杯连喝三杯。
“哈哈哈哈,好酒好酒!”耿去病不顾众人的惊讶之色,索性提起酒壶,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哎呀,晚生狂悖,竟然忘记了主客之道!老人家切莫生气,待我亲自为您斟酒赔罪!”说罢他又冲过去夺下了另一名婢女的酒壶,将老者的酒杯斟满后双手敬上。
“呃……这……”
无论是刚被夺下酒壶的婢女,还是如今被敬酒的老者,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为难之色。但这种表情只在老者的脸上存在了短短一瞬,马上他便换上一副满脸堆笑地说道:
“公子怕是已经醉了。来呀!扶公子去后堂歇息!”
说罢,两个婢女就要来搀扶耿去病,但此时耿去病的脸再度阴沉下来,他瞪着有些呆滞的眼睛,带着略微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说道:
“怎么?不给我面子是吗?”
接着他一把甩开要来搀扶他的婢女,上前揪住了老者的衣领,大声说道:
“今天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说完他拿起酒便要将其灌入老者口中。
“贼人休得无礼,看剑!”
就在此时,一把剑从后堂飞出,一名女子执剑直奔耿去病而来。
四
眼见有剑刺向自己,耿去病连忙闪身退到一旁,随即拔剑相迎。
交战中,耿去病抽空打量这名女子。
这个年纪约在十五六岁上下的姑娘,全身上下除了手中的剑之外没有一样像个武人。罗衫丝裙,银簪玉坠,完全是一副小姐打扮,生得也是柳眉杏眼,玉面朱唇,堪称绝代佳人。
更重要的,是其眉宇间透着英气,与那老者的阴险诡诈截然相反。
耿去病之所以能够如此从容地进行观察,是因为姑娘的剑术并不算高超。几个回合下来她便只有招架的份,现在自己只要稍稍用劲,便可将其击败。
“恶贼休得猖狂!”眼见姑娘处于劣势,又有一个年轻男子大喝一声。但他正要出手,却被一旁的老者拦了下来。
耿去病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他抓住姑娘的失误,将剑横在了她雪白的玉颈之上。
要害受到挟制,姑娘不得不停在了原地。
“公子,你擅自闯入我家中,我等没有计较,反倒以礼相待,可你却愈加胡作非为,飞扬跋扈,是否太过放肆了?”这时老者在一旁发话。
“哼,你家?这分明是我耿家!若非你等装神弄鬼,兴风作浪,我伯父又怎会生此大病,举家搬迁?如此鸠占鹊巢,反倒指责于我,真是笑话!”
耿去病的一番话让在场的众人全部语塞。那姑娘先是露出惊讶之色,脸上的愤怒一扫而空。接着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剑,满面愧疚地低下了头。
老者也瞪大了眼睛吸了一口凉气,接着赶忙说道:“哎呀,原来是房东家到来,失礼失礼!都怪老夫有眼无珠。来人呐,重新准备酒席,隆重欢迎主人翁!”
五
酒桌再度摆好,这次桌上坐了五人。耿去病、老者、姑娘、年轻男子,外加一位老妇人。
“此为吾之夫人。”老者指着老夫人向耿去病介绍道。
“鄙姓胡,双名义君,此乃吾儿孝儿,吾之侄女青凤。”老者又指着男子和姑娘向耿去病介绍,二人脸上都略显尴尬之色。接着名为胡义君的老者问道:
“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
“耿老爷之侄,狂生耿去病!”耿去病笑容满面地朝众人抱了抱拳。
“哦!久闻耿家三老爷有子仗义豪侠,放荡不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来来,老夫敬您一杯!”
这次桌上只放了一个酒壶,胡义君亲自将两只酒杯倒满,并将其中一杯放到耿去病的面前。
“过奖,过奖!”耿去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同时用余光扫了一眼青凤。刚刚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她,此刻却拘谨地坐在那里,双眼盯着桌子一动不动。
“来来来,公子请公子请。”耿去病刚刚放下酒杯,胡义君马上举杯相邀,一旁的婢女立刻走过来将酒杯添满。
眼见婢女拿的是桌上的酒壶,耿去病也再度将杯举起。
“饮下此杯,晚辈便有句话不得不问。”说罢他将酒喝下。
“公子有话但说无妨。”胡义君的脸上稍稍变色,却还是笑着说道。
“我耿家与你等无怨无仇,却为何装神弄鬼吓我伯父,还霸占我家老宅在此寻欢作乐?天道昭昭,如此欺人太甚就不怕招来报应吗?”
虽然是笑着在说,但他的每句话却锋利如剑,毫不客气。桌上的五人反应不一,青凤和孝儿马上低下了头,尤其是青凤,她原本粉白的脸此刻已经红如同猪肝。孝儿的母亲收敛起笑容举杯饮酒,胡义君则长叹了一声。
“哎……实不相瞒,我等也是迫不得已。之所以讨扰你家,实是为寻一样东西而来。”
“哦?但不知是何种东西,值得将本家主人驱赶出去呢?”
“……公子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说来,我们两家其实也并非毫无瓜葛。”胡义君缓缓张口,提起了一件往事。
六
人有天子朝臣,狐也有王侯将相。其中统领管制其余众狐的,称之为狐帝。
狐族有四大贵族,分别是涂山、青丘、有苏和纯狐。几千年来,狐帝便一直在这四族之中轮转。
狐族虽为阳间妖类,但阴气却较之其他妖族深重许多,如果一直在族内繁衍,则最终会成为如鬼一样的至阴之物,并堕入阴间。为此它们不得不经常设法与人类结合,以抵消自己的阴气。
而若想成为狐族领袖,则必须是四大家族的贵族血统与人间至阳之人结合而生的阴阳并济之人。
初代狐帝是涂山氏与大禹所生,二人生有二子,其中长子启做了人之君主,建立夏朝;次子闾做了狐之君主,成为狐帝。
但纯狐氏对此不满,他们暗中联合后羿共同作乱,杀死了启和闾的后代。
后羿成为人王。作为交换条件,他纳纯狐氏之女为妃,为其生下儿子伯阳;后来纯狐氏又与后羿的大臣寒浞勾结弑君夺位,纯狐女由成了寒浞的妃子,生下儿子仲阳。
纯狐氏本以为由伯阳担任狐帝,仲阳继承寒浞之位,从此便可独霸人狐两界。但寒浞却在不久之后死于少康之手,夏朝复兴。继承人王无望的两个儿子便围绕狐帝之位相互厮杀,狐族一片混乱,纯狐氏由盛转衰。
直到商朝末年,有苏氏的妲己被帝辛(纣王)封后,生子文己。文己击败了伯阳和仲阳,重新统一了狐族。
千年之后,文己身体不支选择退位。恰逢青丘氏之女被汉武帝看中,封为钩弋夫人,生下昭帝刘弗陵,当时年仅二十岁。于是在狐族的苦苦哀求下,刘弗陵托病诈死,来到狐族成为新一代狐帝,这一做就是一千四百年。
三十年前,狐帝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他推演卦象,算出帝位将回归于涂山氏,因此留下遗命,将传位于涂山氏生下的人狐之婴。
但就在狐帝仙逝的当天,涂山氏便被其他三家合力击败,惨遭灭门。
但是,传说涂山家,还有一个男婴流落人间…………
七
“传说耿家曾藏有一本涂山家后人撰写的《涂山外传》,书中曾有这家族遗孤的线索。老夫举家前来,正是为搜寻此物。惊扰贵府,也实在是迫不得已。”老者沉痛地说道。
“你又是何人?为何要费尽心思寻找此物?”
“实不相瞒,老夫乃是涂山氏家臣,世代效忠涂山家族。那日三家血洗涂山洞府,老爷拼死护送我逃出生天,就是为了让我寻得幼主,扶保他登上大位。主人重托,老夫又怎能不肝脑涂地,舍身以报!”说到这里,胡义君伤心落泪,端起酒杯仰首饮尽。一旁的夫人也在用袖口擦拭眼泪,而青凤和孝儿刚开始一脸震惊,后来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耿去病露出动容之色。他说道:
“想不到前辈竟有如此忠义之心,晚辈佩服之至!前辈之事,晚辈愿助一臂之力!”
“哦?公子可知此物?”胡义君眼前一亮。
“前辈既然开诚布公,晚辈自然无所隐瞒。这《涂山外传》不在此地,就藏在我家附近。”
“什么!?”胡义君站了起来,“哎呀,难怪我等苦寻无果,没想到竟不在此地!公子,此物关系我狐族未来,还望公子能将它交付于我,大恩大德,不胜感激!”说罢,他撩开长袍跪了下来。
“前辈这是做什么,晚辈承受不起!晚辈既然肯说出此物所在,自然是打算将之奉上。前辈在此稍等片刻,我这便快马回家去取!”
耿去病搀扶起老人,接着迈步便要离开。
“公子且慢!”胡义君叫住了他,“此去你家中甚远,路上不知是否有其他狐族阻拦,请务必带上青凤随行,路上也有照应!”
“这……”耿去病心想她功夫还不如自己,一旦路上遇到情况,谁来保护谁还不一定。
“公子愿帮助我狐族,青凤也自当鼎力相助!叔父放心,我这就随公子前去!”还没等耿去病搭话,青凤便主动站了出来,挺胸昂首,一副干劲十足的架势。
“如此……也好。”看她那副模样,耿去病也实在不忍心打击她。反正路途遥远,有人做伴也是好事。
“我也要去!”一旁的孝儿也站出来想要随行,却被胡义君瞪眼后缩了回去。
“公子早去早回,老夫在这里静候佳音!”胡义君拱手施礼,耿去病抱拳相还。
“告辞!”说罢,他和青凤一起,转身朝楼下走去。
八
马儿在黑夜中急奔。
耿去病并没有举着火把,但前方的路却格外明亮。
因为在他的头顶,青凤正抱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飞在上方。
看来带着她并不是没有好处。
这颗珠子是二人临走之时,胡义君亲自交到青凤手中的。青凤接过来时,耿去病从中闻到了某种怪异的味道。
但有了此物,夜间行路也如白昼一般,实在是方便了不少。
“怎样,我狐族的宝贝厉害吧!”飞在上空的青凤十分得意,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十分可爱。
“厉害厉害,要是姑娘的剑术也有这般厉害,这路上我便高枕无忧了。”看着她得意的样子,耿去病忍不住逗了逗她。
“你……!哼!那是本姑娘一时大意才会落败于你。下次与我再战!到时候我定然不会留情!”青凤立刻满脸通红,她低下头瞋目而视,并且气呼呼地大叫了一通。
“看前面,看前面,小心树枝!”耿去病不紧不慢地提醒道。
“哇啊啊!”青凤抬起头,猛然看见自己正朝着路边的树枝飞去,急忙闪身躲避。
“哼!现在赶路要紧,没功夫理你!”吃了亏的青凤生气地看着前方,不再搭理耿去病。
“你的叔父,好像对你的堂兄管教格外严厉啊?”见青凤不再言语,耿去病主动发问。
“……兄长是家中独子,将来要继承家业,因此时时都要接受父亲的亲自教导。我自幼父母双亡,多亏叔父收养才能长大。我与表兄本就亲疏有别,更何况是女儿之身,纵然百倍努力,也终究难受重用……”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从她的声音中可以明显地听出几分落寞。
“那夜明珠,你从前见过吗?”耿去病突然又问。
“……你这人说话怎么没头没脑的。此前我确未见过此物,如此明亮的珠子我也是头一次见到。”
“看你今天的样子,你们家的身世你是第一次听到?”
“……没错,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离开过家,只知道我们是狐族,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既然你会飞,想必也会些别的法术喽?刚刚与我交战之时为何不使出来呢?”
“比武要堂堂正正,自然不会用那些东西来欺负你了。”
“那些法术,对谁都有效吗?”
“听说除了魅惑类的之外,其它对上级狐族是没有效果的……你都问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青凤被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大声吼了一句。
“没什么。”耿去病回答了一声,随即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九
距离耿去病家宅南边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座荒废的佛塔。
如今,他和青凤便身处这危塔的塔顶。
满是灰尘的地板,蛛丝密布的房梁,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东西在哪里?这儿什么都没有啊?”青凤诧异地四下找寻,但一无所获。
“听说狐族擅长制造幻象魅惑他人,不知姑娘可否有此本领?”耿去病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反倒又说了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会倒是会,但我秉承君子之道,是不会在比武时使用那些卑劣技巧的,放心吧!”
“不知姑娘可否在这里一试?”
“开什么玩笑!父亲派我随你前来是为取《涂山外传》,寻找幼主下落,不是变戏法逗你开心的!”青凤这次真的生气了,她怒吼一声,随即转身朝楼下走去。
“哎哎哎,我逗你玩呢,你生什么气嘛?”见青凤愤然离去,耿去病也急忙追了下来。他一把拉住青凤的手腕,笑嘻嘻地说道:
“东西就在那里,待我为你取来。”
“事关重大,还请公子不要耽搁!”青凤将手腕抽回,狠狠瞪了一眼耿去病。
……
在夜明珠的照耀下,耿去病来到一块地板前,伸手掸了掸上面的尘土,随后将其掀开。
一个红漆匣子从里面显露出来。耿去病取出漆匣放在地上,随后将上面的盖子打开,从中拿出一本蓝色封面的书。
借着月明珠发出的光芒,可以清楚地看见右上角竖排写着“涂山外传”四个字。
就在此时,那颗放在地面上的夜明珠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它的光芒也逐渐开始变化,从柔和的白色变成了鲜艳的红色,仿佛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宁静的夜晚,巨大的爆炸声响彻旷野,佛塔上升起的火球如太阳一般将四周照亮。
十
身为狐妖贵族涂山家的大小姐,涂若霜对狐族诱惑人类繁衍后代这一生存方式嗤之以鼻。
她情愿在远离人世的山中,陪伴着鲜花和小鸟了却此生。
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在河边偶遇了耿三公子。
从此她无可救药地坠入爱河,像其他狐妖一样伪装身份与之相恋,成婚,并且为他怀上了孩子。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怀孕不久后,她便收到了狐帝的秘旨和证明身份的狐印,要将这个未出生的孩子立为新帝。
她更没有想到,某天涂山家的仆人会带着一身的鲜血找到她,告诉她涂山家惨遭灭门。
最让她想不到的,是自己也遭到刺客的暗算,在打斗中筋疲力尽,现出了原形。
作为妖物,她被拖到耿家的大堂之上,在老爷和夫人的注视下,被家丁们打到濒死。
最终耿三公子闯进来将她救下,并愤然与耿家决裂,带着她离开了老宅。
但一切为时已晚。奄奄一息的涂若霜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生下了一名男婴,在将狐印融进他的胸前,并将秘旨藏进祖传之书《涂山外传》中之后,撒手离开了人间。
而胸前印有狐印的那个男孩,就是将来狐族的最高领袖,狐帝。
十一
耿去病正带着青凤坐在自家的堂屋里,看着方桌上那本打开的《涂山外传》和那道密旨,听着父亲一边讲述着他尘封心底多年的故事,一边老泪纵横。
或许是不想让他过早地陷入仇恨之中,多年来耿三老爷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有关其母之事。几年前,生性顽皮的他无意中打开了书房的暗格,翻出了这本《涂山外传》。但还没来得及看就被赶来的父亲夺去,并赏了他一记耳光。
从那时起他便有了一种感觉,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一定与这本书有关。
这本书一直在父亲手上,之所以会去佛塔,只是为了转移视线。
他早就察觉出了胡义君的异样,在路上问过青凤之后,更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自打刚一上楼,他便想用毒酒毒死自己,所以才让两个婢女拿着两只酒壶。
而在楼下之时,那些纸人并非是想将自己吓走,而是因为无法下手才僵在原地。
因为青凤说过,害人的狐族法术是无法对上级狐族奏效的。
耿去病掀开自己的上衣。在他的右胸上方,有一个栩栩如生的狐狸胎记。
从前他并不知道这个印记是何物,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其中意义。
他便是涂山家唯一的后代,真正的狐帝继承人。
在发现法术无效之后,胡义君便猜到了耿去病的身份。他本想毒杀耿去病,但阴谋失败。而在获悉藏有秘旨的那本书在耿去病手上之后,更是想出了能将它们一起毁掉的一石二鸟之计。
耿去病也料到他会有什么阴谋,在他将夜明珠交给青凤之后,更加深了他的怀疑。
从之前交手,到后来酒桌上的反应,耿去病断定青凤是个天真率直的人,而且应该对叔叔的阴谋一无所知。
看起来她不会在路上伺机刺杀自己,因此他猜想青凤很可能是一枚弃子。
从之前与青凤交手时不让孝儿参战,到后来不允许孝儿与耿去病同行,种种迹象都表明儿子才是他真正想要保护的。
如果是弃子,那么交给她的那颗夜明珠就很值得怀疑。
因此他才会带青凤来到那座佛塔,并说服她在夜明珠前制造幻象。
那颗珠子爆炸之时,两人早已躲进了塔底的地宫之中。
“……叔父为何要这样做?”青凤震惊无比,毕竟那是扶养自己长大的亲人。但刚刚若不是听了耿去病的话制造幻象,现在她恐怕早已死于那个颗由叔父亲手交给她的夜明珠。
“因为他并不是涂山氏的家臣,而是纯狐氏的族人。”耿三老爷缓缓开口说道。
“什么!?”青凤再度瞪大了眼睛。
“若霜临死前曾说过,那两个来刺杀她的刺客,其中一个便是纯狐氏负责暗杀任务的胡家长子胡义元。而他的弟弟,便是胡义君。”
青凤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发抖,面色惨白。
至此,耿去病也明白了胡义君这一系列做法的动机。
根据父亲的讲述,四大家族中,有苏氏的族人一支在商朝灭亡后逃往东瀛,另一支也在日后背叛了天庭,受到了通缉。而青丘氏则升为仙属,世代担任二十八宿中的心月狐一职。
这两家不可能出现在狐界,因此将涂山氏灭门的,只可能是纯狐氏一家。
胡家身为纯狐氏的一支,如果能成功杀死本应继位的狐帝,那么极有可能被家族推举为新的狐族领袖。
而胡家长子已死,这狐帝之位便会顺利成章地落到次子胡义君的头上。
胡义君年事已高,如果这个位置真的由他得到,那么登基的毫无疑问便是孝儿。
或许这就是他如此保护儿子的原因。
十二
青凤坐在椅子上,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看着她的样子,耿去病也猜到了其中端倪。
“青凤,胡义君可能提起你令尊是谁?”
“家……家父,是……是胡家的长子,名唤……胡……胡……”青凤颤抖着说不出话,但耿去病父子已经了然于胸。
她的父亲,正是那日前来刺杀耿去病的母亲,之后反被杀死的胡家长子胡义元。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杀父仇人的丈夫和儿子。
“青凤……”
“住口!”
耿去病刚想说些什么,但青凤却如同触电般一跃而起,接着拔出宝剑指向耿去病。
剑在剧烈地抖动,一如她心底的动摇。她的表情中带有些许愤怒,但更多的是悲伤,无助和迷茫。
从小叔父便告诉她,自己的父亲是狐族英雄,战死沙场。
从那时起,她便以父亲为榜样,刻苦读书,勤奋练武,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追随他的足迹。
可如今她却获知,自己那位无比景仰的父亲,竟是一个篡权谋逆,阴险狡诈的杀手,也正是因为他,才让耿去病的母亲惨死。
无论怎么看,他都是死有余辜;无论怎么想,自己都没有复仇的理由。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自己不光是阴谋篡逆者的血脉,更是窃国大盗的族人。
虽然这些话是出自家族死敌之口,但从小到大的那些反常的经历却让自己无法将其否认。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泪水从眼中涌出,她紧握手中的宝剑,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
…………
“孩子,你又要如何打算呢?”看着青凤离开后,耿三老爷问自己的儿子。
“母家血仇焉能不报,篡位之臣焉能不除,仇人追杀到了家门口,我又焉能置之不理?父亲放心,孩儿定要消灭这群乱臣贼子,夺回帝位!”
“……”
耿三老爷的心情有些复杂。多年来他以光耀耿家门楣为由教他武艺,其实就是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可眼见青凤的样子,又让他有些犹豫。
家族恩怨,换来的是每个当事者心中无尽的伤痛;那高高的王座下,堆积着多少浸满血泪的尸骨。
耿三老爷长叹一声,对耿去病说道:
“儿啊,此一去,为父希望你要做对三件事:为匡扶天理而战,而非为争名夺利;为驱除罪恶而战,而非为复仇杀戮;为百姓民心而战,而非为生杀之权。你记住了吗?”
耿去病沉默了一会,跪在了地上。
他明白,父亲的嘱托,是为了不让他陷入名利和仇恨的漩涡之中,而放下了心中的恩怨。
“父亲放心,孩儿定当不忘父亲所托,为义,为国,为民而战!”
说罢他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从父亲手中接过那道密旨,放入怀中转身离开。
终
耿去病骑着马在路上狂奔,他的目标,是父亲告诉自己的,通往狐国的关口。
那里已经被死敌所掌控,而自己则孤立无援。
但耿去病没有退缩,就像他当日义无反顾,独闯耿家老宅一般。
而且不同于上次,这次他的心中已经有所计划。
纯狐氏强夺帝位,残害忠良,狐国之内一定会有忠义之士对其不满,也定然有其它贪图权力之辈蠢蠢欲动。自己要做的,就是潜入其中,设法联合这些势力,将他们一举推翻。
但完成此举绝非易事,也一定会有预料之外的情况发生。
不过畏惧挑战的话,就不是耿去病了。
“吁~~~~~!!”马的缰绳突然被紧紧拉住,以至它扬起前蹄一声嘶鸣。
道路的中间,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紧身衣裤,一头长发被束起并盘在脑后,看上去英姿飒爽。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青凤。
青凤看着坐在马上的耿去病,缓缓拔出宝剑,再度指向了他。
“你想要替父报仇吗?”耿去病问。
“你不也是要去为你的娘亲复仇吗?”青凤反问。
“家母无辜枉死,我理当为其报仇。不过,我此去更是为了匡正狐国朝纲,挽救狐族百姓。在大义面前,个人恩怨不值一提。”
“哼!说得漂亮,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以大义为名伺机报复?”
“姑娘可以随我同行,看我是否言行如一。”
“花言巧语!”青凤柳眉倒竖,怒斥道。
“这么说来,姑娘是不打算给我机会喽?”
“你和你父亲所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青凤没有回答耿去病的问话,反倒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要亲自去狐国一探究竟,若是当中有半句虚言,我便当场将你刺死!”
“若是我们所言非虚呢?”
青凤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但随即便坚定地说道:
“青凤虽是女子,却也知晓家国大义。若叔父他们确实如此大逆不道,我也定然不会徇私枉法。到那时我便助你一臂之力,拯救狐国黎民!”
耿去病笑了。
“休…休要偷笑!此去狐国尚远,需要加紧赶路才行,先走一步!”青凤有些尴尬地大吼了一声,随即浮身而起,朝着道路前方飞驰。
“喝!”耿去病见状也急忙驱赶马儿,追着她急奔而去。
前路依旧艰险,但他却信心倍增。
起码从现在开始,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