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寨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它虽然不大,但在远离县城的老君坝上,群峰竞秀,沟壑林立,溪流纵横,又是古盐道的必经之路,因而远近闻名。老人们说过去商旅行僧,驼队马帮经过这里,必得歇脚补给,才能走出这绵亘的大山。
李三儿的家就在桂花寨背面的悬崖下,白花花的清溪河从李三儿的爷爷的爷爷起就在门前奔腾,李三儿从小在这河沟里摸爬滚打,用小命儿换来了十里八乡出名的好水性。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清溪河属于岷江支流,从上游下来,在山谷间腾挪跌宕,湍急而深邃,各种的野生鱼儿是李三儿赖以生存的幸福源泉。他一下河,只能看到半个瓜瓢一样的脑袋在水面时隐时现,身后水面只留下一条背脊线,活像一条大青鱼。有一回一个晚归的路人正匆匆赶路,眼看天快黑了,心里被那山雀儿的叫声整得七上八下的,猛一下看见河水中忽然冒出个水淋淋的脑袋,吓得大呼“有鬼”,自此,李三儿便得了外号“水鬼”。
每逢涨水季节,溪水卷着黄沙翻腾起浑浊的恶浪,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温婉深情,这时节山里人是绝不会去招惹它的,因为捞鱼事小,性命事大。两岸高山悬崖滑落的巨石,常使得溪流凶险无比。可是李三儿不一样,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再露头,人们好几回看见他被卷进翻滚的漩涡,以为他再也回不来,结果隔不了一顿饭的功夫,他却在不远处冒出头来,而且极有可能还弄回一条大鱼,十多斤是常事,甚至有二三十斤的,草鱼、鲤鱼、乌鱼什么都有。
说来也巧,三十多年前涨了一次大水,天上的水像是往下倒的,没下一会儿,四周山上的洪水就像一条条巨蟒从各个垭口飞泻而下,到处挂起浑黄的瀑布,轰隆隆的声音伴着雷鸣电闪,似乎山都要崩塌。李三儿家的那几间破瓦房四处漏水,急的他老娘直哭,李三儿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两个弟弟,想起刚走了不久的爹,抹了一把快要滚出的泪珠子,一扭头等不得雨停,就往清溪河走去,他知道这样大的雨,正是捞涨水鱼的好时候。
可是这回,李三儿扛回来的,不是鱼,是一个全身湿透,昏迷不醒的姑娘。李三儿还没走到门口,老远就喊:“娘,你快来!”李三儿娘正带着两个弟弟把那些接满水的盆盆罐罐往外倒,听得李三儿叫唤以为是儿子弄了鱼回来,正盘算着可以卖了,请人来捡捡瓦,补补漏,要不今年这夏天可怎么过呢!一出门,只见李三儿肩膀上横搭着一个人,全身水淋淋的扑过来,李三儿娘也顾不得说话,帮着儿子接下那人,放在门口的一张竹躺椅上,两娘母忙活了好一阵子,姑娘终于醒过来,可是还没吐出一个字儿,又晕过去了。李三儿娘知道这姑娘全身湿透,浑身冰冷,这样下去不行,得给她换件衣裳,正想叫儿子帮忙弄进屋去,一看李三儿瘫坐在地,浑身筛糠一样,知道儿子定是下水久了,又累又冷,忙叫俩小儿子给李三儿整碗热开水,拿衣服换。自己把那姑娘弄进屋,倒腾了半天总算是又回过来了。
原来这姑娘叫李桂花,家在县城北门外的李家沱,今天是去看了一个远房亲戚回家,路遇暴雨,不知河水涨得这么快,在经过清溪河上的一个石板桥时,水已经漫过石桥,桂花想着石桥还看得清楚,就想脱了鞋趁早过河,哪知走到桥上,才知道那漫过桥面的水冲击力太大,一个趑趄,被冲到河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时李三儿披了一块破胶布,戴了一个斗笠,正沿着清溪河往上游走,他盯着河水,正在寻找着机会,忽然“啊——”一声尖叫传来,汹涌的河水卷过一把花布伞,不好,有人落水,李三儿心里一沉,猛见一只手在河水中捞了一下,李三儿何等敏锐,掀掉斗笠的当儿人已经跃起,对准那手的前方一个猛子下去,可是李三儿这次却没有像预料的一样捞到落水的人,水太浑浊了,雨水迷住了眼,他伸手抹了一把,感觉自己无法控制方向,前面一股巨大的力向他袭来,这不是水的冲力,他知道前方一定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怎么办?以前他从来没有慌张过,可是,那个落水的人呢?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李三儿瞥见左前方有一枝柏树丫横出水面,猛然想起这里河边原本有一颗大柏树,肯定是刚才被洪水冲垮倒在河里来了,再抹了一把,定睛一看,好像还有一点红的,李三儿双腿发力,使出浑身气力,终于靠近柏树丫,往那红点伸手一探,默念了一声“菩萨保佑”,知道落水者幸被这颗柏树丫卡住,而且这树虽被冲倒,庞大的根系还和溪岸相连,否则早被卷进漩涡。李三儿迅疾将人救上岸,才看到是个长发姑娘,已经不省人事,凭着水边生活的经验,李三儿做了简单施救,赶快背回家来。
或许这就叫天作之合,姑娘感念李三儿的救命之恩,硬是违背母命嫁进这大山里来,人们都说李三儿好运。李三儿娘怕儿子娶不上媳妇,虽然不喜欢桂花也姓李,但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在家门亲戚的凑合下,还在桂花寨请了大家喝喜酒。
可惜好景不长,李三儿娘这人心地不坏,但是没文化,嘴快,人又要强,在村里也算一个厉害的角儿。桂花毕竟是城边上的人,山里的活儿自然做得不尽如人意,李三儿心疼桂花,娘吩咐的活儿总是抢着去做,有时也会说娘不要把重活儿派给桂花,李三儿娘心里不乐意,觉得儿子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逢人便说媳妇娇气,啥也不会做,桂花也觉得委屈,慢慢的婆媳关系愈来愈紧张,但夫妻俩倒还恩爱。及至桂花怀孕,生儿子,李三儿出门进城干活想多赚点钱,桂花在家带娃,上山干活儿时间愈少,李三儿娘更加不满,常常指桑骂槐,埋怨李三儿救了一只白眼狼,不是来报恩,倒似来寻仇。久而久之,李三儿不知该信娘还是该信桂花。
桂花娘知道后上门问罪,两亲家大吵一场,一气之下当即带走了桂花和孩子,并传话让桂花和李三儿离婚,又张罗着在城里寻了一个小摊,让桂花卖起了豆腐。
李三儿也去求过桂花,但是桂花想着婆婆的辱骂,不肯回来,要李三儿跟他做生意去。
李三儿曾想跟随桂花进城,但是想着娘和两个未成人的弟弟,心里又犹豫起来。最终他选择了分手。桂花一个人带着孩子经营着小摊,也没有问李三儿要过一分抚养费,也没有再嫁。
但是自此以后人们少见了李三儿憨憨地笑,每每回到家,看到光光的四壁,心里难过就喝酒,直喝得舌头发直,连桂花都叫不清了,才像一头猪一样沉沉睡去。有时在外干完活儿也喝得酩酊大醉才回来,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李三儿娘就骂,骂桂花狼心狗肺。
好不容易两个弟弟长大成人,这些年都出去打工,在外面买了房,成了家。可是鉴于嫂子的事儿,都只给钱,没说接老娘出去。家里剩下孤零零的娘俩。娘又上了年纪,但愈发的固执,会陪着李三儿喝两口酒,一喝就哭,又哭又骂,骂李三儿当初不该救桂花,就没有这孽缘,就不会落得这个地步,李三儿青着脸,舌头也直了,“娘,桂 桂 ”,于是倒头沉沉地睡去。
这些年变化真快,李三儿现在也不出去干活了,守着老本行,靠鱼为生。他在清溪河边挖了两个水池,把弄回来的鱼养在池里,待价而沽,城里的好多大酒店,来了贵客,要吃真正的河鱼都跟李三儿打电话,李三儿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就送出去,一般都可以卖个好价钱。时间一长,彼此熟络了,老板们精明得很,会留李三儿一起吃酒,再搓上两把,看李三儿那几百上千的鱼钱输得差不多了,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就收场。
李三儿于是乐颠颠的骑上车再回到桂花寨下的家去。有时候山风一吹,李三儿似乎想起了什么,调转车头,又朝城里飞去,来到北门外那棵熟悉的榕树下,李三儿望着那扇亮着灯的窗,两行滚烫的泪水镌刻在这个胡子拉碴的黝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