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 居
在五月雨季骤然的云水气象里,总能感受到暮春仿徨踯躅的身影。到了六月,阳光灼热而强烈。清晨,薄雾趁着阳光柔和时轻轻漫散在街衢巷道,这时,里份的建筑更有着玫瑰多彩般的赏心悦目和旋律起伏般的虚渺意味。
搬迁至汉口里份近百年的老式建筑,入住在一个有两居室、有宽阔阳台的清幽之所,新的住所开启我新的独居生活。看老租界红墙的老屋在风雨的剥蚀中仍熠熠生辉,我的手不由抚摸着自己腮下的胡须,浑然感慨,想起王国维的诗:朱颜辞镜花辞树。
新居的每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屋檐歇息的几只鸽子欢喜互啄的咕咕声闹醒了我,推门进阳台,鸽子噗呲着翅膀向着天空盘旋。扎根在阳台砖块缝隙茁壮生长的桑树在晨风中摇曳着茂盛的枝叶,妩媚极了。闭上眼睛,听着窗外掠过阳台桑叶的风声,各种往事涌上心头,那些过往的梦,那些爱意缠绵的日子,都有着风的和声。
怀着对旧时光的追慕而美化这儿的石块、门栏、窗棂、木梯以及旧时光里的大时代,大时代里的各类人物,各类人物的翘楚们等等。尽管只是一砖一瓦还有缝着花边的窗帘及窗台上下垂的藤蔓花草,也分分寸寸喻示着这儿的闾阎之情,缕缕乡愁。无论自己如何追怀幻觉,走在镶有凸凹小石块的人行道上,会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的不错的一句话:没有什么东西比他的年龄更具有潜在的危险性了。
一生的徙居,注定了一步跨出即为天涯的宿命。我很年轻时就在感觉上极为反叛,就职于成日药水味浓厚的医院。若好年华如此昏浩般耗磨,此生开枝散叶一眼望穿,抛弃身家爱欲往之奔逐于旷野、沉浮于江海,绝然逃离体制的荫蔽已是急不可耐。然生计所迫致而徙居如常,南下海南,北上京城,望门投止于茫途。可谓“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俟我以老,息我以死。”
早年客居海南的日子,所见那暴烈的阳光下游走的是一张张疲惫焦虑的年轻面容,每个黄昏时分沿街堆积的酒汉、歌手、青年学子纵情宣泄,秀英港每天涌进从各地来此的兴奋而盲目的冒险者,都是一群又一群离开家园的寻梦者、淘金者。这种景象使我联想起十九世纪华人劳工赴美淘金大迁徙,英军在敦刻尔克大撤退。
京城的当年与今天没有什么变化, 京城土居民浑然于高度秩序化的威严中循循序序、苟苟营营。有变化只是普遍拥有了上千万的房屋。这座都市的生机是寄居四郊部落式生活的游民,行吟诗人、流浪歌手、画家、制片人,他们来自各地,一代接一代的繁衍,居无定所却时时铺陈点染着不弃的奇异梦境。天者难测、神者难明。追逐风流的客居者有的进了疯人院,有的魂归故里,有的行吟海外。
江畔滩涂的熏风总会让我回忆起京城郊外的清河,当年河畔的空气清凉舒爽而纯净,是我时常游走的地方。帝都的风景有我无穷的依恋,我的恋人和绮梦终将在绚烂晚霞中渐渐远离而模糊起来。
渐次的衰老,没有什么比这种状况更具有恐惧感了,也没有什么比这个年龄更具有诗意般的生命智慧了。人生的诸般困境和挫败感倒是可以另成一种美学范式,特别在当下器物人格惶惶叮当作响中呈现一种别样的境界。
与市井情调相映成趣的是岁月修得慵懒无拘的老者。一位身小骨瘦的老太太,她坐在自家的门口,两眼注视着过往观光的文青男女,守望者红尘斐然的深深里巷,脚下是一排种植的花草,花草的上方有贴着墙面的白纸,写着两排字:九旬老妪自娱养花,路过君子手下留情。这位老太太的一生到此也就是门前的几株花草的乐趣了,花草是她的最后的朋友。
我一生的乐趣也终将归于花草,我一生最后的朋友也终将与花草为伴。正如庄子所言:“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归。”
“旧屋非吾有,新居亦借人。往来皆是客,到处只为邻。”
古人对于徙居皆有豁达通透的感慨。此诗所述所感非置地筑室乔迁之喜,也非潦倒流离求舍之愿,倒有几分隐身闲居的游士之怀。
201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