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笔草草,情性潇潇
----对倪瓒及其绘画理论的浅析
“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这是三国时期的才子曹子建对仙人仙界的憧憬;“长松之下列羽客,对坐不语南昌仙。南昌仙人赵夫子,妙年历落青云士。讼庭无事罗众宾,杳然如在丹青里。五色粉图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这是本就是位“谪仙人”的李太白对仙景的神往;“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这是才高行世的苏子瞻对仙人的崇敬,其实这些历史名人又何尝不是坠入尘世的半个仙人呢?如果要归纳古代历史名人中的“半仙人”,那元代的倪瓒,也一定在其中。
要想谈到倪瓒和他的绘画理论,就避不开说到倪瓒生活的历史年代与时代背景。元朝是中国历史上首次由少数民族建立起来的大一统王朝,统治者为蒙古孛儿只斤氏。当时蒙古人崛起于漠北,以武力征服中原,并席卷亚洲,成吉思汗最远率部攻占到今天的哈塞克斯坦的伏尔加河流域。元朝虽然国土面积广大,但政变频繁,政治上始终没有走上过正轨。官僚腐败问题滋生严重,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日益加剧,长期的扩张也使得人心不稳,但这个仅仅存在了97年的王朝,仍然是中国历史上国家力量领先于世界的辉煌朝代。
元代政府将人分为四等:一等为蒙古人,又称“国人”。二等是色目人,又称为“诸国人”,三等才是汉人,即是原受辽金统治的汉人;四等是南人,即南宋统治的汉人。元代对汉人的管制异常严密,动辄杀戮汉人,搜刮民脂民膏的情况时有发生,但汉人大多也只能忍气吞声、惟命是从。即使是那样一个时代,元朝政府里也有御用画师。赵孟頫就是汉人中被元代政府重用的例子。赵孟頫能书善画,是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嫡派子孙。元二十三年,赵孟頫被御史举荐,赶赴北京,自此始,受元世祖、武宗、仁宗、英宗四朝礼敬。但历朝历代都是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是在蒙古人高压统治下,所以像赵孟頫一样愿意出仕且被受重用的汉人毕竟是少数。在赵孟頫之后出现了后来被清人称为“元四家”的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虽然论书画元代首推赵孟頫,“元四家”中黄公望的成就最高,可是在我所知道的中国古代画家里,我最喜爱的还是倪瓒。喜欢他的原因有很多。
如果不学习绘画专业以及中国美术史的相关内容,可能大部分的人不会知道元代还有这样一个画家,他的名气并不算大,远远不到妇孺皆知的程度,可他的浪漫天真、仙人一般的气质与敏锐和不染尘俗的极净,是我极其敬爱的。
倪瓒出生在江苏无锡,其祖父是本乡的大地主,富甲一方,赀雄乡里。他的父亲虽然早丧,但留下兄弟三人。倪瓒的长兄是当时的道教上层人物。在元代,道教上层人物的地位很高,有种种特权,既无劳役税租之苦,又无官场倾轧之累,反而有额外的生财之道。倪瓒从小得到两位兄长的悉心抚养,生活极为舒适,无忧无虑,养成天真性情。长兄倪昭奎又为倪瓒请来“真人”王仁辅为家庭教师。倪瓒在这样的家庭氛围的影响和熏陶下,养成了他不同寻常的生活态度。他年轻时就洁身自好,不问政治,也不愿意管理生产,他称自己为“懒瓒”,又号“倪迂”,他常年浸习于诗文书画之中,其趣与好和儒家兼济天下的积极入仕的思想迥异,他鄙视官场与政治,故而一生未仕。
他极其爱洁净。据说他每天都要洗头,换水要换十几次,服巾每日也要清洗更换调整无数次,他的笔墨纸砚,每天都有两位专人进行护理清洁,要求时时擦洗干净。甚至连房屋前的梧桐树都要经常洗拭,要从树叶洗到树皮,要求全部光洁如新,久而久之,梧桐树竟然被洗死了好几棵。每当客人离去之后,客人坐的地方必须重新刷洗。倪瓒要求家中每个地方都要保持纤尘不染的状态。一个人如此追求身体的干净与生活环境的清洁,可想而知他内心的清净到了何种的程度,我想这样一个人,来到驳杂的尘世有几分可怜,这尘世喧嚣千万不可弄脏了他,这尘世也根本弄不脏他。
倪瓒虽然自幼生长在优渥富足的家庭中,但并未因此染上纨绔子弟的习气。他好读书,对自身的修养和学识要求很高。他家中有一座三层的藏书楼,名为“清闭阁”,内藏经、史、子、集、佛经、道籍千余卷。倪瓒每天在自家的藏书楼中读书作诗,不仅精心研读典籍,而且对佛道书籍也颇有涉猎。
除了在家中博览群书,修养性情,倪瓒还经常外出游览,见到有价值的景物就会记录描绘。他在继承传统技法的基础上,博采各家所长,勤奋的学习也为他后来的绘画创作与绘画理论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351年,叱咤风云的元朝帝国在渐渐地漏出倾颓的端倪。在大部分人眼中的太平盛世,倪瓒却在无奈与痛苦中散尽家财,过上了远游的漂泊生活。自从长兄去世之后,因二哥身体又残,管理家族大大小小事物的重担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最小的弟弟倪瓒的身上。本就不屑于与那些急功近利、趋炎附势之人往来的倪瓒,再加上毫无这方面的经验少不了被这些人重利盘剥,久之,曲意逢迎与费心周旋的交际应酬让倪瓒身心交瘁。那一天,他从一个清冷空寂的梦境醒来,花费他多年心血而建造的清闭阁,在那个夜晚伴随着阵阵顿足痛哭和骤然长啸付之一炬。当时人们对他的这种散财的行为颇为唏嘘,可时间不久,以“独眼石人”为幌子的“红巾军”揭竿而起,一时之间,江南富豪多被抄家,人财两空者甚众,而倪瓒却腰系万贯,浪迹五湖,去做人们口中所说的那位“神仙中人”了。
“天下恐将多事,吾将遨游以玩世。”比大多数沉浸在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中富豪人家多几分敏感的云林子,躲过了一劫,也因为这个选择,弃了那“累之头”,从此远离那些道貌岸然的达官贵人,不再做曲意逢迎之事,着白袍,调素琴,熏异香,画逸笔,游江湖,终成一追逐极致之至的倪云林。
倪瓒在《答张仲藻书》中写道:“瓒比承命俾画《陈子荆剡源图》,敢不奉命唯谨?自在城中,汩汩略无少清思,今日出城外闲静处,使得读剡源事迹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则不能之。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所以为图之意。仆之所以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倪瓒说他自己采取“减笔”画法的原因之一是他不太会把画面中每种物像面面俱到,精细无比。这可能是他带有某些自谦成分的说法,即使真的如他所说,他不适合运用这种画法,他却把“减淡”和“逸笔”发展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极至境界。他主要的绘画理论就是不去刻意的追求形状的相似,这与北宋时期的苏轼、文同的主张相同,他认为绘画的初衷就是“自娱”,发自于内心的喜爱,让自己快乐是倪瓒绘画创作的最大动力。如果绘画这件事情并不是发自内心想去做的,即使其他因素如何去影响去强迫,终究很难达到以自娱为目的信手而为的画面效果。
倪云林在这篇给朋友的书信里还开了个玩笑:“近迂游偶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笔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讵可责寺人以不髯也?”想来倪先生也是可怜无奈,唏嘘感慨之下才说出斥责太监不长胡子的玩笑话。戏谑中透着辛酸,辛酸中还透着几分平静释然的意味。
“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之久,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倪瓒认为作画是为写胸中逸气的,他笔下的竹也是胸中逸气所成。不在意别人说长道短,他只顾画他自己的,因为只有真性情的流露才能画出好画。倪瓒作画追求草草以求自然,“山石、林木皆草草而成,迥有出尘之格,耳意态毕背”,“枯柳、岸石亦率意为之,韵亦殊胜”。他还认为画画是为了写胸次磊落,想到倪先生“以清介绝俗之标,而和同光尘之内,盖千载人也。”“暇日杖策携酒壶史册,坐钱塘江滨,望越中诸山,冈峦之起伏,云烟之出没”,目识心记而作画写字何其快活?先生其人其生活风趣,何不使人心旌摇曳?
时隔六、七百年,隔着书本和屏幕上的那些文字,隔着附着历史尘埃的画卷书稿,我想到先生其人,想到他被人称“迂”后,竟然开始在字画后面题上“迂瓒”二字的豁达,想到他那一袭白衣,紧锁的眉头,想到他走上清闭阁的脚步声,想到他画的空无一人的小亭·,想到他的小字真书……我感到自己心在颤动,一扇门打开,山石江流涌进,倪先生画船上的帘幕上卷,熏香气味扑面而来……
人天生亲近美好的事物与人,倪瓒的身后自然不乏崇敬者与追随者。《圣朝名画评》中记载:“刘道醇评石恪‘减笔画”:‘喜作诡怪,自擅逸笔。’虽然逸笔之谈,不始于倪瓒,然而后世学他画的人却不在少数。《画禅室论画》中记载了一个明代沈周学画的故事:沈周学习倪瓒用笔的时候,他的老师赵同鲁见到了,就说:“又过了!又过了!”董其昌分析道:“启南力胜于韵,故相去犹隔一尘也。”王原祁临摹倪瓒的画后说:“辄百不得一。”就是说临摹了一百张,可能一张得到云林子笔韵的画也没有。那为什么倪瓒的画很难学呢?石涛说:“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立,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迫人。后世徒慕枯索寒俭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恽恪认为,倪瓒的画天真淡简,画上呈现出一木一石,但画家的心里却装下了千岩万壑之趣。今人临摹他的画,往往只注意那一木一石,而心中没有千岩万壑,那便失去倪云林的逸笔气韵了。“无逸气而袭其迹,终成类狗耳。”然而弘仁崇拜倪瓒,而且学他的笔墨有所成就,“传说云林子,恐不尽疏浅,于此悟文心,繁简求一善。”,弘仁不拘泥不蹈迹采用了正确的学习方法。倪瓒的画难学,和他难以临仿的高古气息是分不开的,然而寻其根源,倪瓒对绘画理想境界和对人格修养的极致追求才是关键因素。徵仲衡山居士说:“平生最爱云林子。”我觉得他似乎说出来我想说的话。
“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销魂。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树。”这首作于倪瓒晚年的诗词正是他晚景的真实写照,以画闻名于世使倪瓒的诗才文采稍显无光,也是一种遗憾。他弃家云游第十年的时候,年近花甲,生活困顿,加上老妻亡故,让他的生活平添了诸多苍凉。一日倪瓒被人问及为何画中无一人时,倪瓒反问说:“这世上难道还有人吗?”清减到无可再减,人本身也成了需要被减去的对象。苍凉无迹中须发飘扬的颓然老者,仍然守护着自己生命中那一份洁净之所。即使是在朋友小聚时风卷残云吃光自己那一份食物,而“忘却斯文为何物”的倪瓒,心中仍然保有不染尘俗的洁净。仿佛倪瓒的伊甸园清闭阁在火烧之后,搬到了他的心中,成了一种谁人也夺不走,什么灾难也无法摧毁的力量。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倪瓒肖像图》,描绘的是倪瓒四十岁左右的形象,手拿清洁工具的侍女与童子分别站立在倪瓒两旁。倪先生端坐于画像上,也不知道又会端坐于哪位览画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