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月１９日 星期三 晴
下午放学刚一进村，就看见张毅、杨帆和兰文东在前面路上走着，我摁响车铃铛想叫他们把路让开一些，没想到他们回头看见是我，反而站整齐把路堵死了，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跟示威一样。这三个家伙！
这三块料都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一直到初中毕业，张毅很瘦，个子也不高，性格内向憨厚，不爱说话，但为人仗义，他爸跟我爸以前也是同学，杨帆家跟我家住一条街，我家在南头他家在北头，他和张毅截然相反，爱说俏皮话，心眼多，最爱躲在背后出主意，经常跟兰文东合伙捉弄人，兰文东是行动派，杨帆的外号叫“点火”，兰文东的外号叫“冒烟儿”，而我总觉得张毅都是叫杨帆和兰文东给带的不着调。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杨帆和兰文东怂恿几个男生偷偷到村里的养鱼池洗澡，其实这种事是老师早就明令禁止的，而且三令五申不许学生去野外洗澡，但他俩不听那一套，偏偏有人洗澡回来感冒了，跟老师去请假的时候一不小心说露了嘴，把老师气得找了两个大铁桶灌满了水，让他俩蹲在里面泡了一下午，而且只许蹲不许坐也不许站，家长不仅不怪老师，竟然还说活该！而且跟老师说狠狠地惩治他们。
后来到了初中的时候，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热播，男生们经常凑在一起议论或者模仿里面的人物，而他们三个尤其对江南七怪情有独钟，于是又找了三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并分别对应里面的角色给自己命名，但苦于找不到七怪中唯一的女怪韩小莹，没有那个女孩子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为此他们也是伤透了脑筋，当时我们的班长是一个女生，因为总向告老师他们的状，这几个也是怀恨在心，一定要让班长也当一次怪物。有一次班长抱着作业本给我们发作业，杨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其他六人一招手，这六个就悄悄跟在班长后面，然后兰文东大叫着：我们是江南七怪，小师妹请走前面，兄弟们为你断后！气的我们班长作业都没发完，趴在桌上呜呜的哭。
我们物理老师姓张叫张玉德，但他们几个总是叫张老师“张翼德”，张老师有一个特点就是每次上课总是上课铃打过好几分钟才会进教室，但有一次物理课，上课之前张老师提前到了，可他没进教室，还是在门外等着打上课铃，杨帆不知道老师已经来了，就跟兰文东鼓动班里的男生：一会儿只要铃声一响，咱们就一起喊”张翼德驾到“，果然上课铃刚一响，班里的所有男生就山呼海啸一般高喊”张翼德驾到”，话音未落，张老师一脚迈进来。后来班主任把他俩叫到办公室，一人屁股上挨了好几脚。
农村的教室每到冬天为了取暖都是在教室里用砖砌一个火炉，中午没事的时候大家经常用炉子烤红薯烤土豆，一天中午，杨帆一边吃着刚烤好的红薯，一边对着炉底还未烧尽的炭火打主意，他看了看兰文东，又扬起下巴对着一个趴在课桌上午睡的男同学示意了一下，兰文东心领神会，拿起火钳在炭里扒拉来扒拉去，一旁的张毅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俩，小声说：“你俩别玩过了，到时候有你俩好看。”杨帆对着他嘿嘿一笑：“你就等着看热闹吧。”然后他悄悄地走到那个同学身后，把那个同学头上戴的棉帽子的耳朵打开，兰文东找了一块擦课桌的破抹布，掸了一些水，把一块大枣一样大小的还冒烟的炭包住就塞进那个同学的帽子耳朵后面，最后的结果是他俩不光赔了人家一顶新帽子，还被各自的爹一顿胖揍，全校大会念检查。
因为学校就在我们村里，所以每天晚上的晚自习都是在学校，通常的情况就是学生们在教室看书复习功课，老师就坐在讲台后面的椅子上备课或批改作业。可晚上会经常停电，大家不是自带蜡烛就是自带煤油灯，教室里总是一片黯淡，有些男生就会趁机搞小动作。
我们平时没什么零食，家里储藏的红薯经常被当做水果，直接拿来吃，有一次杨帆和兰文东晚上带了红薯去学校，趁老师出去的时候偷偷在下面啃，不光自己啃还用铅笔刀切了分给其他同学，他们有的把头埋在课本下面，有的用书挡住脸，于是教室里一阵一阵此起彼伏的“咔咔”声。
而老师们好像有一个通病，就是爱躲在窗外偷偷监视我们，我们班主任也不例外，但这次好像并不怎么生气，就是淡淡地问是谁领的头，谁带来的红薯。开始大家都不说话，后来班主任威胁说你们要是都不说，那就都出去站着，站到天亮。兰文东和杨帆一看藏不住了，只好垂头丧气地站起来承认是自己带来的，于是班主任就郑重地把他俩请到讲台上站好，然后说：“你们别偷偷摸摸地吃，我现在批准你们光明正大地吃，来，开始。”我们坐在地下使劲憋着不笑，他俩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班主任那没有商量余地的眼神，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吃，这时班主任突然大喝一声：“吃！”俩人条件反射一样举起红薯就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嚼，两个腮帮子鼓的象兔子一样，其他老师闻讯赶来，站在教室门口又是气又是笑，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数学老师出来说情：“行了行了，这么冷的天，别吃坏了肚子。”
反正他们只要在一起就没什么好事，初中一毕业，他们就都辍学了，张毅跟他爸做木材生意，杨帆他爸在公路边开了一个汽车配件门市部，他看店，兰文东跟他叔叔倒卖水果蔬菜，今天不知道怎么又凑一起了。我跟张毅和杨帆还有另外一层关系：我们的爹是磕头的拜把兄弟。所以他俩平时对我也挺关照的。
看我走近了，兰文东嬉皮笑脸地说：“呦，咱们未来的大学生回来了。”我瞪了他一眼：“你们三个怎么又到一块了？准没好事！”我们四个同年，但杨帆比我们三个生日大，按说我该叫他一声哥，但我从来没叫过，不过他也不在意。
张毅说：“我们去看二梆子了。”
”二梆子怎么了？“我问。
兰文东说：”你还不知道吧，二梆子死了。
“啊？！“我大吃一惊，”怎么死的？“
杨帆说：”昨天晚上电死的。“
二梆子是我们的小学同学，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他爸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打老婆，自己种地也种不好，挣钱也挣不来，家里穷的叮当乱响，手里有一点钱就去喝酒，喝多了就打老婆，往死里打，终于二梆子他妈忍受不了，在他妹妹还吃奶的时候，他妈就吞老鼠药自杀了，据说人都死了，他妹妹还趴在自己妈妈身上找奶吃。
二梆子之所以叫二梆子，不仅仅因为他行二，还因为他个子小，身体瘦，脖子细，脑袋大，象个棒槌。后来我觉得这应该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吧。
我从不记得二梆子穿过新衣服，衣服上的补丁也都是粗针大线的，裤子的膝盖部分都是洞，鞋子总是露着脚指头的，他妹妹也没穿过女孩子的衣服，都是哥哥们穿不下的衣服，又破又旧又大。
二梆子家穷是穷，但他本人却总是一副嘻嘻哈哈，不知道愁的样子，我们这些没有妹妹的女同学经常把自己穿小的衣服送给他，叫他给妹妹穿，他也是个热心人，春游的时候帮我们背水壶，劳动课干完自己的活还帮我们打扫学校的院子。去年夏天下大雨，我放学回家，村里的路泥泞不堪，自行车轮子很快就转不动了，正好二梆子路过，他硬是帮我把自行车扛回家的。
二梆子人很聪明，学习一直挺好的，但小学还没毕业他爹就不叫他上学了，每天就是放羊打草跟他哥学种地，他爹还是照样爱喝酒，现在喝多了就是对自己儿子非打即骂。
我们照小学毕业相的那天，他意外跑到学校，执意哀求老师要跟我们一起照毕业相，老师答应了。
去年听说他去了砖厂上班，他跟我们一样大，今年才十七岁。
后来听兰文东说，砖厂边上有一个常年挖土留下的大池塘，蓄满了水，里面有鱼，夏天经常有人在那里钓鱼，昨天晚上停电，加班的二梆子跟几个工人说趁着不干活的时候去池塘上砸几条鱼回去给妹妹改善伙食，因为天冷，池塘的水早就结冰了，他得先把冰砸一个大洞，再想办法把鱼弄上来，可没想到砸着砸着冰一下子裂开，二梆子不小心就掉下去了，还没等他上来，来电了，池塘边的一根电线杆上有一根电线断了，正好被风吹的一头掉进池塘里．．．．．．
虽说杨帆和兰文东他们几个平时不靠谱，但对二梆子都有一种很朴素的感情，你说是关心也好，你说是可怜也行，反正他们都没有因为他穷而看不起他，所以在知道这个噩耗的第一时间就跑去看二梆子最后一眼，杨帆说，上次二梆子倒班，白天没事还去帮他门市部卸货呢，兰文东也说平时他忙不过来的时候，只要二梆子看见就会帮他看一会摊儿，说着说着，三个人竟然都有些哽咽了。
我的心里堵的难受，晚饭都没怎么吃，拿出那张小学毕业照，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二梆子笑的特别开心，特别灿烂，胸前跟我们一样也系了一条红领巾。
如果有下辈子，二梆子你一定要投胎个好人家，希望你来生依然还是那么乐观善良，永远不会再受今生的这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