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里最避讳提起的,就是六叔高欢的名字。
父亲在怀朔镇当个小小的队主,每每醉酒,总要捶着案几哭道:"当年若不是你六叔偷走了家里最后那袋粟米,我何至于此!"母亲便默默收拾碎了的陶碗,眼里满是愁苦。
六叔的故事,我是从街坊零碎的闲谈里拼凑起来的。他们说六叔年轻时整日游手好闲,不是在西市与人掷骰子,就是在酒肆里赊账。最让父亲耿耿于怀的是,那年鲜卑人打来,全家准备南逃,六叔却偷了仅存的盘缠,说要去找什么尔朱荣将军。
"那是去送死啊!"父亲每次说到这里,都要狠狠啐一口。
可是渐渐地,关于六叔的消息变了味道。先是有人说在并州见过他,给刺史当亲随;后来又传说他在信都立了战功。母亲开始把六叔的旧物——一把生锈的匕首,一方破旧的头巾——仔细收进木匣里。父亲却总是冷笑:"那个浪荡子,不死在路边就是造化!"
永熙三年的一个黄昏,一队骑兵踏着暮色来到我们破败的院落。为首的那个汉子翻身下马,铠甲上的征尘还未拍净。"可是高队主家?"他递上一封书信,"高将军让我等送来。"
父亲的手抖得厉害,拆信时撕破了好几个口子。信很短,只说他在晋阳做了大将军,让我们举家迁去。落款处龙飞凤舞地写着"高欢"二字。
母亲哭了,又笑了。那夜,她第一次打开木匣,轻轻擦拭那把生锈的匕首。"你们六叔...终究是出息了。"
去晋阳的路走了整整一个月。越往南,听到六叔的传闻越多。有人说他礼贤下士,有人说他杀伐决断,还有人悄悄议论着他与皇帝的关系。父亲总是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复杂。
终于见到六叔,是在晋阳城外的军营里。他站在点将台上,身披明光铠,正在训话。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父亲口中那个无赖——他的声音像铜钟般洪亮,眼神锐利如鹰。台下数万将士寂静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看见我们,快步走下点将台。我以为他会拥抱父亲,但他只是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来了就好。怀朔镇的苦日子,都过去了。"他的手掌粗糙有力,语气却很平淡。
那晚的家宴上,六叔喝了很多酒。他说起怀朔镇的大雪,说起偷粟米那夜饿得发昏,说起第一次杀人时手抖得握不住刀。说着说着,他突然问父亲:"你还记得镇东头那个总欺负我们的鲜卑兵吗?"
父亲愣了一下:"记得,你后来..."
"我去年在洛阳遇见他了,"六叔放下酒杯,眼神飘向远方,"他跪着求我饶命。我给了他十金,让他回家了。"
帐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六叔站起身,铠甲铿锵作响:"明日还要阅兵,都歇着吧。"走到帐门处,他忽然回头,对父亲笑了笑:"二哥,那些年...对不住了。"
月光照着他鬓边的白发,那一刻,他不像威震天下的大将军,倒像是怀朔镇里那个总被父亲追着打的少年。
后来我在晋阳住得久了,常看见六叔独自站在城楼上,望着北方。有人说他在谋划军机,有人说他在思念故乡。只有我知道,他看的是怀朔镇的方向——那个让他偷粟米活命的地方,那个让他受尽白眼的地方,那个如今已远在千里的地方。
六叔再也没有回过怀朔镇。但他把府邸修成了怀朔镇民居的样子,餐桌上总要摆一碟怀朔的腌菜。有一次我听见他在梦里喃喃:"阿兄,粟米...我还你了..."
那时我才明白,六叔一路走来,背着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整个怀朔镇的重量。那些屈辱、那些艰辛,都化作了他铠甲下的软肋,陪他走过信都、走过洛阳、走到晋阳。而今他位极人臣,却永远都是那个偷了粟米、被迫离家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