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次剪BOBO头,大概已经时隔十多年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晴朗上午,吃过早餐后,爷爷把我叫去他的跟前。它坐在光滑的漆木椅子上,小心地掀开一层又一层的衣角,终于从贴身衣服的口袋里拿出早已经磨破皮的小钱包。
钱包是暗红色,磨破的地方翘起粗糙的黑褐色的边,封口处用油亮的麻绳紧紧地捆了一圈又一圈。
他用同样粗糙的、布满黑色色老年斑的双手,一点点打开钱包——些许零钱卷成厚厚的圆柱形状。他往食指和拇指上啐点口水,一双小眼睛矍铄地盯着轻飘飘的纸币。
他很快找出一张十块钱的纸币,仔细检查了有没有缺边少角,然后对我说,“喏,你拿去理个头。”
我接过他手里的钱,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放好。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从来没有过自己拿这么多钱支配。
“去你表姨家旁边的理发店,那个剪头发的也可以叫表姨,跟她说剪短到耳朵那么长的头发,好像叫BOBO头,女孩子就是要那么剪才好看。钱千万不要弄丢了。”
我紧紧攥着手心的十块钱,大热天也把手捂在口袋里,在我看来这是种双重保险。
那条常走的山路显得格外漫长,一路上我为手里有这么多钱而激动着,一面憧憬着要剪的新发型,更多的是害怕把钱弄丢了。
每走几步就把钱小心地从手心透个缝,看到它安然无恙地躺在手里,就放心地往前走。
突然有不认识的几个人打对面走开,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莫不是拐卖小孩的坏人?莫不是骗人的坏蛋?莫不是打劫的强盗?
愉悦的心情一扫而空,山中悦耳的鸟鸣也消失不见,脑袋里只有嗡嗡的声音。
一步两步三步,他们终究是走近了,我差点要哭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我还没来得及哭,他们就已经从我身边径直走过了。
心里突然涌起巨大的轻松和啼笑皆非的感慨,我攥紧手心的十块钱,小跑着往理发店去了。
风吹着我的头发沙沙作响,跑到理发店的时候,前面的几缕头发已经出了汗贴着脑门儿了。
我怯怯地喊了声,“表姨,我剪头发。”
我跟这个表姨不熟,没怎么讲过话,毕竟我是女孩,很少剪头发。
她真是我那时候见过的美女了,白净的鹅蛋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又黑又直的长发扎成一束。她真好看,我心里想着。
然后就是坐在看着很不牢实的塑料板凳上,弯着腰抵着头,她帮我洗了头发。
“怎么剪啊小妹?”她兴许并不知道我是谁。
“这么短吧”,我在肩膀上比划了一下。
“好嘞!”
“咔嚓,咔嚓,咔嚓。”细碎的头发接连不断地掉到地面上。我早已忘记爷爷说的剪多短的话了。
我不喜欢BOBO头,女孩子肯定是要长发披肩才好看的。隔壁家的上中学的姐姐都是那种发型,她们说是最流行的发型了。
“剪完了。”表姨取下围在我脖子间的罩衣,一边用毛刷清理我脖颈上的碎头发。
我看着镜中的新发型,实在是十分满意。
“感觉怎么样,好看吧?”
“表姨,会不会太长了?这个不是BOBO头吧?”
“不是BOBO头,刚刚好呀,又可以扎起来,又可以披着头发。”
我满意地笑了,问她多少钱。
“本来八块地,收你七块吧。”
我拿着找零的三块钱,满心欢喜地走了出去。真是美好的一天呀。
脚步不自觉地往真正的表姨家走去。她家开了个小卖部,里面什么都有。我有一头漂亮的头发,有三块钱。
我想买一个东西已经很久了。
趴在有些灰尘的玻璃橱柜上,我指了指那把红色的梳子,终于问出了一直没有底气问出的那句——“这个几块钱?”表姨走过来的时候,我一直在心里默念,不要超过三块,不要超过三块。
“一块。”
一块!我赶忙抽出一块钱,买到了那把漂亮的红色梳子。
我一路飞奔回家。
“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从昏暗的柴房里抬起头,“让你剪头发的,去哪里疯了,头发怎么不剪?”
“剪了。”我小声地说,想让他听到,又怕他听到。
“剪了?”他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向我。
完了!我赶紧摊开手,“喏,买了把梳子,还剩两块钱。”
爷爷拿走我手上的两块钱,看了好一会儿我的头发,确定我真的剪过头发,气得胡子都歪了。
“是那个表姨剪的吗?走,跟我找她重新理发去!”他再脸盆里洗了洗手,在围裙上把手擦干,解下围裙,一把把我拽走。
我不愿意,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我喜欢我的头发,不想要男孩子气的BOBO头,我更清楚地知道,再回去找表姨理发意味着什么。
我哇啦哇啦地哭了起来。
表姨会知道我是多么调皮任性的孩子,惹得爷爷不开心,给她带来麻烦,返工这种事情搁谁也不愿意做的。
我一路哭着,爷爷一路板着脸。我哭了一路。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表姨那里,怎样听他们理论,最后怎样剪成了齐耳的BOBO头。
多可怜的孩子呀。
那天剪完头发,爷爷带我去真正的表姨那里,两块钱给我买了瓶头油,他说用了头油头发就好梳了。那是一瓶散发着油腻香气的劣质头油,伴随我整个童年。
从那天开始,我再没有剪过那么短的头发。甚至我固执地留了十多年齐腰的长发。
爷爷早已经不管我这些了。上寄宿学校开始,我就实现了财务自由支配,穿搭随意。他只要每周末的下午,在门前等来我蹦蹦跳跳地叫他爷爷,就已经眉开眼笑了。
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
我可以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有一天,我闲来无事,径直走进理发店。“美女,又来洗头发吗?”“不,剪头发今天。”
我闭目躺在柔软的洗发椅上,我知道我要剪个什么样的头发。
坐在镜子前,我比划着,“剪这么短,BOBO头。”“你确定腻真的想好了吗?”Tony老师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是的,剪这么短。到耳朵这里,女孩子就是要剪这样的头发才好看。”我笑着说。
剪完头发,卡里扣钱。我不需要新的梳子,也再不用头油了。我拍了张照片不知道该发给谁,剪新发型的喜悦很快被人群冲散。
我的爷爷年前已经去世了,在一个寒冬大雪的日子,永远永远离我而去。
我很想告诉他,我很喜欢这个BOBO头。可我从未听他提起过,他大抵已经忘却那回事了。我突然想起鲁迅说的一句话,“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
只是我用了十多年才长大,如果他记得那一天,我希望他知道,我已经不再记气了。我真的真的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