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我知道你不爱喝酒,但还是给你带来了,反正你现在也介意不了。如果有来生,如果能重逢,咱们好酒好肉再拼二十年。
(一)春
现在是早春的天气。在地上坐了近一个钟头的我内心是复杂的,屁股冻僵了,腿也有点麻,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丢了一只鞋的醉汉。送别老五之后我来到路边小摊上,点了一碗吃不腻的酸辣粉,顺带讹了老板两根油条。就在我把嘴里黄豆嚼的嘎嘣脆的时候,老六爬上桌子开始撒泼,不一会儿碗里就沾了一层薄灰。我放下手中的筷子,等待着一场风景。因为过一会儿勤奋的王师傅就要开着他的宝贝洒水车围绕这个外环路进行每天的短途旅行。王师傅姓不姓王我不知道,但是实在是懒得去问就随心让他跟姓了老王家这个庞大的家族。不一会儿,街上就多了一只欢腾的洒水车,坐在车上的王大爷一脸幸福,嘴角有藏不住的笑意。胸前的大衣一定是鼓囊囊的,里面还藏着媳妇儿早上煮的两个鸡蛋呢。
短暂的繁华消逝之后,我挑完了碗里的黄豆,老六也累了,窜进我的怀里享受仅剩的一点温度。我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朝家走去。现在还是清晨,路上的行人不多,沿途的小店依次开了门,小商场的女经理很严肃的跳着早操,后面跟着一群没睡醒的员工,像多病的柳树。
这个小城市正在慢慢醒来,阳光从剩的不多的树枝里穿过。邮箱里掉出一封崭新的信,寄给我的。
(二)夏
遇到老五跟老六是在一个雨天。因为没带伞就躲在一家小饭馆的门前,默默数着指头不说话。小店里坐着几个食客,门前停着他们的自行车。车轮边儿有什么东西正在焦急的够着车上挂着的塑料袋。仔细辨认才看出来是两只猫,趴在地上的那只后腿包着纱布,站在它身上的那只拼尽了全力撕扯着包装袋,一点一点把撕下的鱼肉喂给下面充当垫脚石的小猫。雨越下越大,两只小东西渐渐没了力气,狼狈的躲在路边的冬青树下,等着老天爷开心起来。
看着在沙发上蜷缩着的两只猫,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哪来的勇气,不顾大雨把两只小东西揣进怀里就跑回了家,顺带抢走了剩的不多的半条鱼。
还没介绍自己呢,我是一个文艺青年,确切一点是个比较贫的文艺女青年。大多数人的眼中,高冷的女文青跟高冷的猫简直就是绝配,只是我跟和我的两只小精灵距离这个词还有一点点努力的空间。我给它们起了名字,跛脚的是老五,短尾巴的是老六。老五的后脚有伤,我给它换了新的纱布。右边的眼睛蓝的很深邃,像冬天结冰的湖水。左边却空荡荡的,眼皮爱理不理的耷拉到一半。黄白相间的花纹整整齐齐一道叠着一道,趴在那儿像一整排切片面包。老六长得要好看得多,短尾巴,尖耳朵,优雅的胡须,眼神里有慈母的味道。它的四只脚是干干净净的白色,走起路来能美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其实按辈分来讲老六是老五的外婆,这是出了小区门口右拐街边常驻的白胡子大仙跟我说的,至今我都觉得这活神仙真是神通广大,让我一度认为盲人真的有第三只天眼在观望众生。
它们会跟小区里的狗打得不可开交,老六总会挡在老五的面前。也会在下雨的时候一同爬上阳台,听雨打窗柩的声音。这个时候,老六会先用尾巴沾满雨水,再轻轻梳理着老五的毛,当然,我阳台上的东西也潮湿的不能用了。我上班,它们在睡觉,我回到家,小窝里是它们四脚朝天不羁的睡姿,出奇的相似。它们最活跃的时候往往在半夜,厨房里不时传来锅碗瓢盆齐奏的交响曲。每次气急败坏赶过去的时候,老六先撒娇扯着我的衣角,用无辜的眼睛凝视着我,嘴里轻柔的叫声瞬间融化了我脸上的乌云。老五则躲在桌子上装睡,只剩下一只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看着我,最后假寐的姿势实在太累,就转个身,摔在地上一个趔趄。
如果我把它们抱回窝,那么第二天早上两只小东西一定扒着我的脚趾把我咬醒,代替冷冰冰的闹钟告诉我,该吃早饭了。
带着睡意来到客厅,茶几上是一大一小香喷喷的早餐,厨房里有人在忙活,你猜猜是谁。
(三)秋
总有人苟且的活着,却还是心存期望。
拆开信封,信纸是我不怎么喜欢的配色,文字细软,情绪绵长,读到一半晴天霹雳下起了雨,索性翻到了尾页,署名:陈灏。
我愣了半天,思绪像管不住的杂草一样疯狂蔓延。
我一直不习惯叫他的名字,更喜欢给他起绰号,他的绰号叫“村花”,他对这个名字不是很满意,皱皱眉头表示拒绝。而我就是爱上这皱皱的眉头无法自拔。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他看着你的时候,不管目光的逗留有多短暂,但你会相信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干就是在专门的看着你,所有的思维都空出来,把看到的你装满脑海。
他唯一不喜欢我的地方就是太贫,一个女文青,说话写东西就应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子。他嫌我小市井的情绪太多,写的东西会被当“三俗”处理掉。他说这些的时候眉头习惯性的微皱,摆在他的脸上出奇的好看。在一起的日子不算长,我却一一改掉了他不喜欢的坏毛病。我写字的时候总会从新买的《诗经》里摘录华丽的句子,说话温婉,笑不露齿。会把手中的塑料瓶递到他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享受着水中爱情的甜味。
生活过到了另一个境界,不再看手表,也不用看日历。
我是倒头就能睡,一觉到天亮的人,吃饭时胃口特别好,好吃不好吃都能让我吃出满汉全席的味道。你看,村花又皱眉头了。我只好停下我的调侃,很淑女的擦干净嘴巴,挤出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微笑。有的时候实在受不了,偷偷喝点小酒耍耍酒疯,然后很严肃的跟老五和老六开会强调:一切为了爱情。
你也知道,爱情勉强不来。也许就在某天念叨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时,他的脸上就会下起雷雨,我没有打伞,愣愣的站在雨中,一切美梦都被打湿了。我想起躲在冬青树下的两只可怜的小东西,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就在他婉转表达训斥的时候,我慢悠悠回了一句:
“手里的油条还吃不吃了?老五盯它半天了。”
村花选择了减法,把房子整整减掉一半。另一半是留给我的一场场梦。我常常梦见村花变成了天使,两只眼睛是淡黄色,温柔地注视着我。
遇见老五和老六的那个雨天也晴了。
(四)冬
手机铃声刺痛了睡意,电话的另一端是妈妈,大致内容应该就是全家人要回老家给外婆庆祝,让我一定腾出时间回去一趟。模模糊糊掐断电话又补了回笼觉,醒来才发现明天就是外婆生日了。
回乡的路途不长却乏味。乘汽车从车站颠簸到离家最近的小站台,步行穿过一片麦田,一条小溪。光秃秃的山坡上有棵歪脖树,树后面就是外婆的家。
呆在饭桌上的时间很短暂,大人们忙完之后就各自睡去了。想出门转转,一个人。这里是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有小山,有湖水,有浓厚的乡村氛围,从外婆家到村里唯一的小卖部要走很长的时间,一路会看到牛宝宝,气疯了的山羊,路尽头有只温顺的黑狗,总是在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我曾在这里长大开花。水泥墙上有我画过的公主,歪脖树上有一个位子是专门为我留的,树下有架铁质的小秋千,铁链已经锈迹斑斑,木板是新刷的粉红色。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一双手轻轻摇着我,风从两颊吹过,消了喝进去的几杯酒。
“外婆,天上一闪一闪的是什么啊。”
“那是星星,它们是月亮妈妈的孩子,跟你一样淘气,看,还在跑呢。”
小时候我常常坐在秋千上,外婆在后面轻轻推着我,一老一小说着没头脑的话。我不知道何时会睡去,但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外婆,看见她笑眯眯的眼睛。我把手贴在她的脸上,皱纹也是暖暖的。
村子东面,翻过小山丘是一条河。闲时的午后,外婆会把我包成粽子,带着我在湖边发呆,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在寒冷的日子里,湖面会结冰,冰面很薄。新年的时候,村子里轰隆隆的鞭炮声吵醒了冰面,慢慢的,从远处传来了破裂的声音,河水从下面涌上来,伴随着睡醒前的呵欠声。
“外婆,你打呼噜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
外婆开心的笑了,是我喜欢的温柔的眉眼。
消食过后,我牵着外婆的手进了家门。看见墙角处有只干干净净的碗,外婆说那是给花花留的。花花是小时候外婆养过的一只猫,我总在跟这个小东西争夺外婆的爱。
我想老五跟老六了。
我在当天的夜里回到了住的小房子里,亮起夜灯,一字一句读着没读完的信。村花的脸,脸上的表情,浓墨般的眼睛,微皱的眉头从我脑海中打马而过。床底的箱子里安安静静躺着一瓶白酒。一口冷酒,一口热气,我眼睛里藏着潮起与潮落。夜风吹醒我时才发觉已经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
我半睁着眼睛,费力地从抽屉里抽出日记本,留了一句话,又重重跌落在床上。
“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远,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看见春姑娘的时候,我恰好脱下了棉裤。”
(五)春
老五离开的那天,攒了整个冬天的雪刚好化完,地上是脏兮兮的水渍,一脚踩一个水花。我把自己捆成一只熊,拿起铁锹跟箱子就出了门。箱子沾满了胶带,老五在里面睡得安详,枕着一条破旧的围巾。老六靠在肩头上轻轻拽着我的衣角,又跳进了箱子,用尾巴一遍遍梳理着老五的毛发。忙完一切时,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森林里。小小的石碑上歪歪扭扭刻着几个不像样的字,我也跟老五拼光了剩下半瓶白酒。我的脸颊有点发热,晕乎乎的。老六呆呆的趴在一边,想着心事。又一会儿,树枝断裂的清脆声叫醒了一人一猫的美梦。前面树干后面探出一个脑袋,是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猫,站在不远处歪着头看向我们。继而右边的树洞里又跳出来一只,白的像雪。第三只,第四只,一瞬间数不清的小东西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灰的白的花的,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裳,有优雅地绅士,也有美丽的公主,有老态龙钟的拄拐客,也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带着新鲜的露水朝我走来。小精灵们躲在草丛里,挂在树梢上,在河里的浮萍上伸着懒腰。在那一瞬间,地上不知名的小花也一朵朵笑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清香。天空飘来了巨大的枫叶船,老五坐在船上看着我,柔情似水。又跳进我的怀里,胡须蹭着我的脸颊。
它的右腿缠着干净的绷带,左眼睛是干干净净的淡黄,像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