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世纪末,俄国经济迅速恶化,大量工人失业。
人民群众开始游行示威,提出各种要求,直至喊出“打倒沙皇专制”的政治口号,动摇着沙皇统治的根基。
沙皇政府急了,加紧了对革命运动的镇压。
双方一对掐,难免流血死人,事儿就搞大了。
革命的一方更加不答应了,反革命的一方只得跟进——多少年过去了,配方一点没变。
革命作家高尔基同志亲身感受到了革命运动的磅礴气势,勃发的激情难以遏止,很快写出了短篇小说《春天的旋律》。
在这篇小说里,高尔基将鸟儿“人格化”,用来讽刺俄国社会各阶级的代表人物,抨击沙皇统治。
这样写,挺含蓄的,也挺安全。
但是高尔基担心读者看不出其中的意义,进一步对其中某些鸟儿加上官衔和称号。
这个就太直白了些,显著增加了发表的难度。
高尔基采取了博概率的策略,遍地撒网,先后向多家杂志投稿。
结果,圣彼得堡的《生活》杂志,成了“鱼之漏网”。
整篇小说的基调,倒是没有骗着人家,该杂志仍然没敢发表整篇小说。
但是主编波塞觉得结尾《海燕之歌》这一节写得风驰电掣,激情四射,太出彩了,实在不忍割爱。
并且,这一节还有一个好处:没有官衔之类的东西,跟现实社会完全“脱节”。
于是将其单拎出来,予以排版。
沙皇的审查官叶拉庚一看,讲的是海燕在暴风雨中飞来飞去的事儿,没啥革命性的东西,遂予以放行。
最终,《海燕之歌》被单独发表在当年四月的《生活》杂志上。
人民群众的领悟力不差,该文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怒吼响彻四方。
《海燕之歌》被革命者用胶印和手抄等方式广为传播,一时间成为最受欢迎、最富有宣传性和号召力的“传单”;对工人革命斗争的发展和农民运动产生了影响,学生的反政府运动也更为强烈。
列宁和斯大林两位革命大佬高兴坏了,赞誉它是“战斗的革命诗歌”、“鼓舞人民革命的号角”。
审查当局很快发现“漏审的疏忽”所造成的严重错误,下令查封了《生活》杂志。
主编波塞的领悟力当然不比普通群众低,他应该读出了该文的革命味道,估计是想蒙混过关。
没想到过把瘾就死,害得杂志被封,积攒多年的粉丝,一朝清零。
一干同事跟着丢了饭碗……
唉,自媒体、他媒体、你媒体……谁没有几站血泪史啊?
哪朝哪国都容易“倒媒”啊。
02
西晋时代,实行门阀制度,世家大族子弟,不管有无才能,都能占据要职。
而寒门子弟,再有才能,也会受到压抑。
结果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按照现在的话,就是“阶层固化”了。
当时的文坛大腕左思,就是写《三都赋》造成“洛阳纸贵”的那位,对这种社会不公现象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司马氏的晋朝政权是抢曹氏家族的,因此怕人议论,对社会舆论非常过敏。
左思要在如此肃杀的政治氛围下,公开抨击“阶层固化”,是要承担巨大风险的。
怎么办?
左思一右想,那就来个指桑骂槐吧——
郁郁涧底松,
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
荫此百尺条。
这是左思的著名诗篇《咏史》(节选),意译成白话文如下:
茂盛的松树生长在山涧底,浓密的小灌木生长在山头上。凭它径寸之苗,却能遮挡百尺之松的阳光。
仅有一寸长的山上灌木,竟然遮挡了涧底百尺长的松树。
表面上写的是自然景象,实际上借此影射人间的不平。
03
以上两例逃避封杀的套路,唤作象征,这个显而易见。
你可能不清楚的是,“象征”这个词,是鲁迅创造出来的:
正如中国戏上用四个兵卒来象征十万大军一样。(《华盖集续编·不是信》)
后来就引申为一种写作手法,就是借助某种具象的事物(征体),来表现某种抽象的概念、思想或情感(本体)。
象征能够使不易或不便直接说出的思想情感,委婉、曲折、含蓄地表达出来,化“抽象”为“具体”,使思想更加形象、可感,极大地增强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
根据结构特点,可以把象征分为明征和暗征两类:
(1)明征。即征体和本体在文中都出现的象征。例如:
白杨树不是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茅盾《白杨礼赞》)
征体是“白杨树”,本体是“北方的农民”。
(2)暗征。即只出现征体,不出现本体的象征。
前面所举的,左思的《咏史》,就是暗征。
显然,封杀凶猛的时代,只能采用暗征。
不过,《海燕》要是搁在今天问世,估计没有多少人有耐心去揣摩“海燕”究竟在干什么——瞟一眼标题,大概率会判定为“科普文章”,最多停留1毫秒,然后指头飞快划走。
高尔基多半只会枉费心机……
04
并非只有在不敢明说的情况下,才使用象征。
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的《爱莲说》,大家都很熟悉,千古名篇,值得再次温习一下: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文章浓墨重彩描绘了莲的气度、风节,寄予了作者对理想人格的肯定和追求,以及对贪图富贵、追名逐利的世风的鄙视。
其实,作者也是在借莲花自况,隐晦地表达了这么一个意思:俺自个儿也跟莲花一样,拥有洁身自好的高尚情操。
跟“阶层固化”这个话题不同的是,夸自个儿品德高尚,在历朝历代都是允许的,也是能够直接说清楚的事儿,按理是没必要找个具象的东西来作比。
不过,除非脸皮足够厚,谁好意思把自己夸成这样?
于是,托物言志。
万一被人看出来了:“咦……周老夫子,您这不是在夸自个儿吗?”
周敦颐可以推个干净:“瞎说什么呀,人家写的是荷花耶……”
这就是象征的含蓄功能:不肯明说,寓意于象。
05
关于象征和比喻的关系,众说纷纭,争论不断。
象征显然满足比喻的一切判定条件,可归为比喻的一个子类:象喻(参见:神奇黑科技:肉眼就能看见无形的世界)。
但是,像如下这种比喻:
你这势利的狗。
也是以物喻人,但一般不被认为是象征,为什么呢?
因为象征被定义为一种表现手法(而非修辞手法),针对的是整篇文章的表达效果。
而一个单独的比喻,只负责“装修”一个句子,过于单薄,无力去营造整篇文章的“氛围”。
如果是多个比喻呢?
以周敦颐的《爱莲说》为例,可以用构喻(参见我们难以逃离的构喻空间)的思想来分析:
社会空间—>莲花池
高洁之士—>莲花
污浊官场—>淤泥
?—>清涟
……
可以看出,多个比喻“架构”了整篇文章,比喻的“气息”同样笼罩着整篇文章。
这里的象征,其实就是在多个意象构成的喻体空间的基础上,表现某种精神层面的东西,因此可以理解为构喻。
也就是说,象征一般是由多个比喻构成的立体结构的“高维度的比喻”。
至此,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纯文科出身的语文老师,无法透彻解释象征和比喻的关系。
另外,引入“象征”概念,还可解决“比喻”反过来怎么说的问题。
什么意思呢?
比如“老公娶老婆”,反过来怎么说?“老婆嫁老公”。
“娶”和“嫁”,方向相反,但说的是同一件事儿。
根据于谦的《石灰吟》,我们可以说“该诗把于谦比喻为石灰”。
反过来怎么说呢?“该诗用石灰象征着于谦”。
因此,“象征”可以理解“比喻”的“反函数”,如下面的对照表:
最后,我们总结一下,象征和比喻的关系——
跨度范围:象征一般是用具象事物来象征抽象事物,比喻则各种跨度都有;
作用范围:象征一般是针对全篇而言,而比喻则可针对篇、段、句;
本体显隐:象征一般不会出现本体,而比喻中的本体有显有隐;
运用前提:象征是在不便、不能、不敢、不愿的前提下运用的写作手法,而比喻的运用前提是全方位的;
写作性质:象征属于表现手法、写作构思技巧。比喻的性质则是全方位的,当然主要属于修辞范围;
相似类型:象征主要追求“意”似(“示”),可完全摆脱“形”的束缚,彻底放飞“意”的思绪。比喻尽管有多种相似追求,但多少都有点“客观”相似点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