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川端康成
58个笔记
雪国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多年以前的一个雪夜,凝视车窗外素描长线般的路灯光影。夜晚中的城市喑哑啜泣。手指关节的响动清晰可闻。
她的话音优美而又近乎悲凄。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在雪夜里回荡。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在晃动,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
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细看,却又扑朔迷离。
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妖艳而美丽。
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当天,岛村也回了东京。
火车渐渐远去,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
从来没有见过满天星斗的情形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那里的灯火在寒峭中闪烁着,好像在啪啪作响,快要迸裂似的。
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
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
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阴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
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
窗外,夕阳洒在熟透了的红柿子上,光线一直照到吊钩[插图]的竹筒上。
但是,近处看芭茅,苍劲挺拔,与仰望远山的感伤的花迥然不同
秋虫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阿姐这个人真可怜,以前的婚事吹了才来这儿的。”驹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半晌,望着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后又说,“那坡道半路上有间新盖的房子,是吧?”
岛村半晌才说:“星星的光,同东京完全不一样。好像浮在太空上。”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镜里映现出披上红叶的重山叠峦。镜中的秋阳,明亮耀眼。
歌声清澈得近乎悲戚,马上就能引起回声似的。
岛村头一次认识驹子,是从积满残雪、抽出嫩芽的山上,走到这个温泉村来的时候。现在又逢秋天登山季节,在这里远望着留下自己足迹的山峦,心不由得被山色吸引。
总是觉得对肌肤的依恋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思之情,如同一个梦境。
“昨晚睡不着。”“你晓得下过一场阵雨吗?”“是吗?怪不得那边的山白竹都打湿了,原来下了阵雨。我回去了,你再睡一觉吧,请休息吧。”“我该起来了。”
话音优美得近乎悲凄。
叶子在点头的一瞬间,用她那双尖利而美丽的眼睛睃了岛村一眼。
这笑声清越得近乎悲凄,听来不像呆痴的样子。然而这声音陡然扣动了岛村的心弦,而后又消失了。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榻榻米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岛村想起了去年岁末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然后看了看梳妆台那边,只见镜中依然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在敞开衣领揩拭着脖颈的驹子周围,飘成了白线。
//红叶满山时,如云落山巅。叶归层林尽,山映远光寒。
这场初雪,使得枫叶的红褐色渐渐淡去,远方的峰峦又变得鲜明起来。
披上一层薄雪的杉林,分外鲜明地一株株耸立在雪地上,凌厉地伸向苍穹。
但是,这种挚爱之情,不像一件绉纱那样能留下实在的痕迹。纵然穿衣用的绉纱在工艺品中算是寿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当,五十年或更早的绉纱,穿在身上照样也不褪色。而人的这种依依之情,却没有绉纱寿命长。岛村茫然地这么想着,突然又浮现出为别的男人生了孩子、当了母亲的驹子的形象。他心中一惊,扫视了一下周围,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劳累了吧。
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岛村听起来有如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心田里。
家家户户的房檐直伸出去,支撑着它一端的柱子并排立在街道上。好像江户城里叫“店下”的廊檐,旧时在这雪国把它叫“雁木”。积雪太厚时,这廊檐就成为往来的通道。通道一侧,房屋整齐,廊檐也就连接下去。
只是喜爱纺纱人留下的纱,却无力承受纺纱人诚挚、纯净的爱。
这样呕心沥血的无名工人,早已长逝。他们只留下了这种别致的绉纱。夏天穿上有一种凉爽的感觉,成了岛村他们奢华的衣着。这事并不稀奇,但岛村却突然觉得奇怪。难道凡是充满诚挚的爱的行动,迟早都会鞭挞人的吗?他从“雁木”底下,走到了马路上。
在这北国,每到落叶飘零、寒风萧瑟的时节,天空老是冷飕飕,阴沉沉的。那就是快要下雪了。远近的高山都变成一片茫茫的白色,这叫作“云雾环岳”。另外,近海处可以听见海在呼啸,深山中可以听到山在呜咽,这自然的交响犹如远处传来的闷雷,这叫作“海吼山鸣”。看到“云雾环岳”,听见“海吼山鸣”,就知道快要下雪了。岛村想起古书上有过这样的记载。
一切都只是仿佛。
耳边就仿佛回荡着这种远处的闷雷声
这时候说带我去,你这人真有意思。”
两人听见上面传来一片骚乱声,就慌慌张张地登上石磴。抬头一看,高处客栈二三楼房间的拉窗差不多都打开了,人们跑到敞亮的走廊上观看着火场面。庭院一个角落里,一排菊花的枯枝,说不清是借着客栈的灯光还是星光,浮现出轮廓来,令人不禁感到那上面映着火光。
银河!岛村也仰头叹了一声,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插图],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沙子,明澈极了。而且,银河那无底的深邃,把岛村的视线吸引过去了。
他抑制住晶莹欲滴的泪珠。
大概是星光比朦胧的月夜更加暗淡的缘故吧。可是,银河比任何满月的夜空都要澄澈明亮。地面没有什么投影。奇怪的是,驹子的脸活像一副旧面具,淡淡地浮现出来,散发出一股女人的芳香。
在火车上山野的灯火映在叶子脸上时的情景,心房又扑扑跳动起来。仿佛这一瞬间,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