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静的有些出奇,过路的行人很少,大太阳下,只有两三只狗和猫儿懒懒散散的晃悠。她抽完两根烟,烟盒里还剩三根,不能再抽了,五根烟是她一周的口粮,在她看来饭可以凑合吃,但抽烟不行,劣质烟到她嘴里总觉得是一股塑料烧焦的味道,就像她的生活,糟心。她这几年只抽一个牌子的香烟,她心里认为是和自己有一种命定的宿缘,牌子名为“兰州”,烟名与出产地一致,抽起来口感绵醇,入嘴后更有一种温润与妥帖,在她,仿佛是一种记忆的反复回味。她所处的城市距离兰州不过百公里,现在交通便利,走高速一个多小时便到,可她十几年也没再去过那个城市,只是把它停留在袅袅香烟间的一呼一吸里,胸腔里,支离破碎模糊的记忆影像里,碎片似的回忆总会不经意地在这一人一凳构成的小世界里浮动,烟雾缭绕中,她仿佛又看见那个丰满又动人的女人朝她走来,就是不靠近,离她远远的望着,眼神迷茫又破碎。
那时她有多大?三十三四还是三十七八?她已记不太清,烙印般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是个如熟桃般诱人的年纪。那时她们厂矿已开始有少量人员买断工龄离厂,因为是五六十年代国家重点稀有矿物的采矿企业,几十年过于大肆开掘,这座工业小城周边的矿山早已采掘殆尽,加之国企机构老化、人员结构臃肿、领导内部腐败等等一系列因素造成企业在改革开放后迅速走向颓败,年纪大的被陆续谈话或自愿或强行买断,又过了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当她向往常一样把丫丫送到幼儿园,匆忙骑着自行车赶到厂矿时,只见黑压压的人群遮挡在厂矿机关楼门前,一批批下岗名单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女人的长发,开始大把大把脱落,毫无征兆又无可奈何地,先于这个女人的生命而归于寂灭。
她也是这其中的一缕头发,完全不知所措地挤攘在闹哄哄的人堆里。咒骂声、恸哭声、不忿声嘈杂一片,有人嚷嚷去砸了厂办,找厂领导要个说法,她大脑里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这么好的企业这么大的企业怎么会说垮就垮说破产就破产,她用力从人群缝里挤了个出口,一口气跑到车间,她看见车间主任蹲在角落里,那么大个男人,工作时心细如小娘们,平时粗咧咧地糙老爷们,竟蹲在地上抹眼泪,她往出奔时一股脑想的就是这个山东汉子,虽然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汗臭味,但能把她从下岗名单里拉出来,做什么她也无所谓了,现在看来,她的指望落空了,一夜之间,他和她一样了,主任又怎样,还不是说下岗就下岗,以后都叫无业游民,全靠自己的本事吃饭,铁饭碗丢了后人人平等,哪来官阶的高低贵贱,都是一幅穷酸苦命的样。看着地上抹泪的他,她明白过来,他们的世界算是毁灭了,他和她还有门外成百个他们是被海浪第一批无情抛弃上岸的鱼群,离开大海,等待他们的,只有烈阳曝晒下的死亡。
她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个四岁半的娃娃,以后怎么活?
怎么活那些年还不是照样活过来了,生活从不给人哭哭啼啼闹情绪的空挡,特别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她是出了名的能干厉害,干活手脚利索,眼力价强,嘴皮子快溜,长的瘦且高挑,莞尔一笑眼角捎起不少风情,在她做姑娘和离婚后身边从不缺厂里的小伙汉子围着转,今天给丫丫买些糖果明天给她送盒雪花膏的大有人在,她只是瞧不上眼,也有自己的小心思,那个油头肥脑的厂办书记叫她去办公室谈思想时不经意间肥腻的爪子也曾盖过她纤细的手指,那时的手,回想起来,是真的滑溜又白皙,如葱白般鲜活娇嫩,和现在如鸡爪般干枯的手指一样,都是她真实的存在。她也不恼,一边笑脸盈盈地抽出手来,一边和厂办书记打趣几声,还没到那个地步,起码她的工资足够养活丫丫,加之车间主任对她平日颇有照顾,派给她的都是些跑腿不费力的活。她心里是十万个瞧不起那个油腻无比笑起来连眼睛缝都找不着的秃顶书记,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对这样的男人千万不能惹恼,也不能着急喂饱,就得让他尝点鲜但就是给他吃不到,吃不到心里总会惦记,总有一天也许能救她的命呢,这是她离婚后思前想后盘计过的小算盘,没想到风暴来的这么快,要命的时刻说来就来。
出了厂矿她看见大门口厂办书记那张猥琐的笑脸,就似一个早已张大嘴巴等待猎物的豺狼,她顺势梨花带雨般扑了过去,一口一声诉说着单身女人带孩子的不易与艰难,下岗就是要了他们娘俩的命啊,书记,你可不能不管啊,她的玉指主动攀到了那只肥腻的爪子上,身子努力往他怀里靠。“小曾啊你放心,对于有实际困难的员工厂里还是有考虑的,只是大家都有困难,我一个书记也没办法个个都兼顾”,她抬起泪眼,看见那双眼睛里的贪婪与欲望,她低低地说“书记可要救我的命啊,以后的小曾就不止是自己的小曾了”,男人心领神会的笑笑,肥厚的手掌在她后背来回摩挲。
隔日后的夜半,她穿着自己结婚时买的棉绸红睡裙怔怔地坐在床边,身上还残留着那具肥腻身体残留的恶心味道,旁边小沙发上的丫丫睡得很熟,她在梦里咯咯咯笑了几声,手脚四仰,歪着脑袋打起小呼噜,她梦到啥了咋乐成这样?这是第一次她的丫丫离开她一个人睡,而且是放在沙发那么憋屈的地方,就一张床,还要尽快办事,她只好委屈下她的丫丫,把熟睡的她挪到沙发上,怕她翻身掉到地上,她特意在沙发边挡了两个个板凳,好在没吵醒孩子。她心里升起一阵酸楚但很快又平息了,她起身翻出一张洗过发白的床单,单子中间有朵又大又艳的牡丹花,也是结婚时买的,她撤下旧床单,床单上隐约还有粘稠状的精斑,她厌恶地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又恨不得想对着它踩上几脚,转念走去沙发前抱起孩子,轻轻地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在她额头脸颊上下巴上一层层吻下去,阳光般灿烂的宝贝,像朵娇嫩的小花,睡吧,宝贝,妈妈会一直保护你,让你像花儿一样灿灿烂烂的成长,远离人世间这所有的污浊。她定了定心,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吃亏的,起码她又安全地退回到了海里,未来是什么样她不想想也不知道该咋想,她从小就不信命运是老天定好的,现在更是不信,有她的丫丫,再大的风浪都不能把她扔到岸上。她心想,像她这样的女人,就算生活很难,又能难到哪去?她宁肯自己吃苦受委屈,也不能让她的丫丫吃半丁点苦。躺在丫丫身边,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又到垃圾桶边拿出那个被厌弃的床单,开灯搓洗、挂晾,生活哪经得起半分任性,以后的日子,一分钱更应当两分花,何况,她可不想再弄脏她心仪的绣着大牡丹花的床单。
连着几个晚上,丫丫都被安置在小沙发上,她就像一具机械,任人拆卸清洗组装,很快,她从下岗名单里划拉了出来,不久,又调到了厂办办公室。老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是这个大的企业轰然倒塌,但它毕竟姓国,国字号的巨人还残留着一幅钢铁般坚硬的空壳,供粘附在上的寄生虫们吃喝拉撒。就算抗议的横幅贴满厂区,命里该下岗的下岗,该上班的上班,该嘞紧裤腰带的四处苦命奔生活,该纸醉金迷仰仗权力荫蔽的照旧大鱼大肉好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