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那年,父亲让我在家附近找份工作。这不光有他养儿防老的一贯观念,还有母亲的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理论在背后推波助澜。小学之后的我一直都很听他们的话,于是去参加了一家本地事业单位的面试。面试很顺利,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如何,我说,很好,他们说去的话会给我配台笔记本电脑。话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母亲惊喜的尖叫。那是2002年,当处长的老姨夫才刚刚配上笔记本电脑,大概我的话让她产生了其他的联想。那天,我一挂断母亲的电话,就去火车站买了张南下的车票,去了上海。
之后许多年,我反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想搞清楚为何会做出那个决定。那时我住在与人合租的毛坯房里,换过几份工作,晚上经常一个人走去外滩,为的只是看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迷离璀璨的霓虹灯。有时我会想打电话,却又不知打给谁。过去的朋友已很久没有联系,他们买房的买房,结婚的结婚,已走上不同的生活轨道,和我说不上话。而父母更不可能,他们只会劝我回去。我只能反刍般咀嚼起记忆,分析利弊,思考道理。但那个时刻和其他许多时刻纠结缠绕,打成了解不开的结,让我找不出缘由也看不清方向。最后总是落到一句话上—— “要去一个不用坐车就能买到书的地方”。那话说的很冲动,而且漏洞百出,但至今仍像铁板一样无法撼动。
我出生在北方的一座小城,父亲住在农村,祖辈务农,他是当兵退伍后才到了那儿。和那个时代多数人一样,他在别人的介绍下认识了母亲。然后两人结婚,并响应国家号召,生了我这么个独苗。介绍我父母认识的是我大姑,所以她也算是我们这个小家庭的一分子,自然对我尤其关照。说是关照,其实就是利用她小学校长的身份,和一些老师打打招呼,在课堂上多提问提问我,并提供她打小报告的素材。那些报告内容翔实,用具体事例说明了我不是块“读书的料”,还诊断出我患有“多动症”。其中最让大姑姑津津乐道的是这么一件事儿。
那是在一次语文课上,学习委员正在声情并茂地朗读着课文: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老师突然打断了她,提问到:大雁为什么要往南飞啊?她在书桌间游走,没有理会把手举得高高的学习委员和其他几个学生,而是停到我的旁边,敲了敲我的书桌。我慌忙站起身,支支吾吾地说,大雁,嗯,大雁为什么往南飞呢?她提示说,我们这儿,冬天会怎么样啊?想想。我说,会下雪。然后低头又不说话了。她只好继续提示,那南方下雪吗?我说,我没去过,不知道。她说,南方不下雪,很暖和。我说,嗯。她又说,那大雁为什么去南方呢。我说,我知道大雁飞走了,但不知道它们去了那里。她说,它们去了温暖的南方。我说,哦。她最后白了我一眼,冲学习委员点了点头。学习委员响亮地说出了标准答案,她又看我说,现在知道了吗?我涨红了脸,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把手杵在我的桌子上,我看着她圆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知道不说点什么这关是过不去了,只好说,我没见过真的大雁,只在电视里见过。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飞到了南方。但我见过麻雀和乌鸦,它们冬天也飞来飞去,不知道是不是和夏天的是同样一只……还有,电视上说,我们冬天看不见狗熊,是因为它们去冬眠了。
这事是那个语文老师后来学给我大姑的,随着时间推移,我在她的故事里细节越来越多,表情越来越生动。等她讲完,大姑父会紧着夸我几句,说长大就好了,看看现在,不就出息了,都考上大学了。而我妈会继续说,是啊,他小时候可真没少让大人费心,要不是被我管住了,现在还不知道啥样呢。
大姑说的事儿,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妈说的事,倒还记得,但不确定其中的一些细节,到底是我自己的记忆,还是别人加进去的。至于大雁南飞的那个问题,我不知道是否真的那么说过,但能确定至今还是没弄明白:为何有的生物就喜欢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而有的就要迁徙?哪怕弱小的如美洲帝王蝶,舍命也要完成万里的迁徙。要知道其他的蝴蝶,也并没因为不迁徙而灭绝。这一切到底到底有何意义?能从中悟出什么道理?不过我现在再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我已知道什么样的问题会让人觉得无聊,我改变了习惯,不再问人他们回答不出的问题。我已知道,作为高级生物,人类可以适应环境,建立新习惯。
我妈说管住了我的事,是指打架。我不确定那是不是被她管住的,但那也是个建立习惯的故事。
我记得那是个冬天,我和一个男孩一起去上学,他叫元野,小我两岁。他妈和我妈在一个单位,两家都住在一个楼道里,一个二楼,四楼,又都在同一个小学,所以我妈让我上学放学的时候都叫上他。他挺闷的,胆子又小,刚上小学就戴上了眼镜,因此被他班上的同学称为“四眼儿”,不过见我就叫哥,我听着新鲜。我们上学的那段还在建楼,夏天有积水,冬天就结成了冰。那天我在冰上打粗溜滑,他突然对我说,他被人抢了。我问他什么被抢了,他说是一本《七龙珠》,是他爸去海南跑业务时给他买回来的漫画,如果要不回来,他会挨揍。我又问,谁抢的。他缩着脖子说,是个二年级的小混混。我说,没事儿,放学我给你要回来。
放学时,我们在校门口见到了那个小混混,他个头没我高,没戴帽子,耳朵通红,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袄,两只袖子磨的发亮。我跟他说,你把我朋友的书还给他。他吸了吸鼻涕,说,你谁啊?我说,我三年级一班的,快还书。他梗了梗脖子,但终究没有动手,只是从破书包里翻出一本书,丢在地上,骂骂咧咧的走了。然后我和元野各自回家,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心中带着自豪过了一夜。结果第二天就被小混混五年级的哥哥截住,打了一顿。
其实那混混的哥哥开始时并没有动手,只是在给我讲解黑社会版为人处事的道理,可一旁的小混混却热血沸腾,一边嘴里嘟囔着:你等着,你给我等着,一边寻找着趁手的武器。那时还未春暖花开,周遭一片萧瑟,不但没有树枝,板砖也被冻在冰里,他费了好大劲都没能撬出一块。最后,他终于找到一根半截冻在冰里的木条,又抠又扭弄了好半天,才折下筷子长的一条。看着他满脸通红地挥舞着那根小木条,我扑哧笑出了声,结果被他哥哥打了一个耳光,然后我觉得脑袋突然嗡地响了一声,就扑过去和他打了起来。
事后我嘱咐过元野,让他不要跟家里讲。但那天晚上他妈还是来到我家,把事儿跟我妈说了。然后我妈说她把我打了一顿,还发出最后通牒说,以后只要打架,无论对错,都先揍我。我不记得挨打的事儿,只记得后来经常去元野家看漫画,确实没再去打架。我妈还说那年暑假我整天呆在家里,她同事看到后十分惊讶,对她说:这孩子能坐得住,将来一定有出息。于是她把那当作是我变成好学生的起点,永远地记了下来。
其实那年暑假我一直在看元野借给我的漫画,一个暑假看了好多。除了最喜欢的《七龙珠》,还有《北斗神拳》、《圣斗士星矢》和《枫林山火》。这些漫画封面的底下都印着“海南出版社”的小字。我心想,海南一定是个好地方,那里不仅有好喝的椰汁,还能长出漫画。而男孩子的激情和冲动,其实是被它们带去了另一个世界,才避免了与现实世界产生冲突。
不过漫画在家乡的小城里属于奢侈品,别说买,见都很难见到。很快元野爸爸搬书的速度已经不能满足我们快速增长阅读需要,我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家里的书柜。那书柜比我小五岁,有四层,上面三层有玻璃滑门,最下面一层是木质的合页门,里面放着父亲崭新的《毛泽东文集》。最上面的两个隔间,一个放了个地球仪,一个放了相册,剩下的除了毛选和我妈的《妇女之友》,其他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杂志。四大名著肯定没有,因为我妈说看《西游记》会学坏,读《红楼梦》会早恋,所以干脆一本都没买。直到今天,我唯一读过的只有《三国演义》,那还是我在爷爷去世之后,从他的书架上翻找出来的。总之,那时我像在沙漠里打井一样,把书架上除了金贵的毛选以外,所有能读的东西都读了一遍,后来还拿着一本《妇女之友》问母亲,白带和黑带有什么区别。然后,他们带我去了书店。
我的家乡只有一个书店,它坐落于火车站旁边,百货大楼对面。那天天气格外的好,云清风淡,不冷不热。我们换乘了两部公交车,专程去了新华书店。在坐第二部公交车时还碰到了父亲的同事,他问父亲我们是不是要出门旅游,父亲说是去给我买书,他听到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等到了书店门口,我感觉似乎真的要进行一场旅行,门前那四个鲜红大字下面,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结果推门一看,里面长长的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种毛茸茸动物的邮票,后面的架子上摆的都是杂志,金色头发和黑色头发的众多美女在封面上冲我微笑。我问售货员书在那儿,她翘起食指说在二楼。父亲趴在柜台上打听邮票的价格,那时猴票涨到了60元,他忽然对集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母亲拿起美女头像在做比较。我独自上楼。
书店的二楼像森林一样寂静,一排排的书架如巨树一般挡住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只有一个顾客,他穿着喇叭裤和一双像锥子一样尖的红皮鞋,留着长发,戴着金色框架的墨镜。我之所以认出他是男的,仅仅是因为他嘴唇上的那撮小胡子。他看到我盯着他,冲我微微一笑,把手里的书塞回书架,向另一排书架走去。我从没见过打扮成他那样的人,怀疑他是化妆的台湾特务。不过这后来只是证明了人的想象力会收到限制— — 只看过谍战故事的我,根本想象不出时空穿越,或是外星人入侵那样的情节。
我走到那趟书架前,抽出他放回去的那本书。那书的封面像幅山水画,上面有松树和山川,还有很多字。我翻开书的第一页,一边回想着特务是怎么把情报藏进书里的,一边查找着蛛丝马迹。等到母亲找到我,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那本书我已经读完一半,外面的阳光也不那么刺眼了。她很生气,一方面是因为喊了十几声,我都没有回答;另一方面,是发现我在看课外书,还是武侠。在被她拉走之前,我匆匆瞥了一眼那书的封面—— 《倚天屠龙记》,我记下了书名。
等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已到了书店的另外一边。那里横平竖直地摆着十几条长桌,上面整整齐齐地垒着16开和32开的读物。红灿灿、绿油油,有半人高,像战斗用的掩体一样把我包围了起来。那些构成掩体的砖头,是各种各样的习题集,参考书和模拟试卷。我发现我被母亲带到了书店里的“学习区”。
那天,我们都满载而归:父亲买了一套邮票,母亲买了最新一期的《妇女之友》,我得到了两本习题集和一个本领。那本领让我无论是在咖啡馆,地铁里还是大街上,都会留意到任何人手里拿的任何书。然后我会像偷窥他们的精神世界一般,匆匆投去一瞥,照相般记下它的样子。这个本领变成了习惯,让我遇到了好书,也惹出很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