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舅舅在朋友圈转载了一篇文章,是关于一个网传神药片仔癀①的专业解读,题目为《片仔癀能治什么病?》
母亲评论:“能治什么病?”
舅舅回复:“仔细看。”
我尚且不知母亲是否看了,且是修饰词为“仔细”的、逐字逐句地阅读过了(没有任何证据能显示,无新的回复、也无新的朋友圈看法),于是我自己点进去看了。我承认,这是我最头疼的那类文字,比起《喧嚣与骚动》里皆为通俗笔触却一筹莫展的写法,硬核科普的文章显得就“直观”多了,诸如“鳖甲软肝片”或“慢性乙肝的五种证型”便宣告了继续读下去是一种勇者的行为。后来我上网输入片仔癀后,一些实时新闻拥挤地冒出时,其标题一目了然:
《片仔癀被炒至1600元一粒》。
我不得不承认新闻工作者的精炼,一个“炒”字便告诉了如我一样的、科研之外的普通人这场网传神药闹剧背后的原则。对于“我们”来说,《片仔癀能治什么病?》无非也是告诉“我们”这是一场骗局,要求“我们”理性消费,至于大段的科学论证,到像是一场富有高级感的表演,真实、刻苦却又充满滑稽。
我尚且不知母亲是否仔细看了,但我给出了一个推测:母亲按照要求点了进去,又遵循本性退了出来。我想,在那篇文章1.7万浏览量里做出贡献的人们除了像舅舅一样的必然的科研爱好者或就职医学者和像我一样的偶然的好奇泛滥者外,都与母亲一样既否定了他的科研成果又赞同了他的实验结论。
舅舅是中年人中的异类,在家族群里转发谣言中不会有他,而各种辟谣里一定少不了他的身影。晚辈们显然不如他有科研精神,从事以科学为基础的衍生职业的表哥是群里的沉默者,逐渐相像与另一个事业有成的舅舅;成熟的堂姐会是大人们文章下忠实的拥簇,在群里常常附和;我也是沉默的一员,只不过偶尔也会有些自私,会把一些写家人的文章发到群里(当然这次不敢了);我的文章的拥簇中有姑姑、大妈和我的母亲,她们的赞美与堂姐如出一辙。而在转发谣言这件事中是鲜有地域差别的,无论是在太谷的家人还是在上海的远房表亲都无法抽身于这场中老年人的时尚中。
舅舅的执着也并非毫无根据,他的父亲、我的姥爷是个老年人中的异类,在年初时我曾在姥爷的手机里看见他点开一个老年群,他写过一段不知是辟谣还是中肯建议的话(原谅我的忘性),时隔数天也没人回复他。他问我是不是网络的问题,而我则看到了露在屏幕最下端的话:
“您已被XXX移出本群”。
(二)
《百年孤独》里有一个庞大的家族维系,庞大意味着人数众多,按照惯例人数多往往代表着热闹,但唯独“家族”的庞大是孤独的。很多人说《百年孤独》难懂,其实假如你把其中人名换成自己长辈的名字,再把布恩迪亚家族②代换成自己的家族,认同感便跃然纸上。
优秀文学的魅力是无论站在哪种文明、哪种历史背景下其中所袒露的人情与人性都可以领悟到的,例如《霍乱时期的爱情》最开始阿里萨与费尔米娜书信传递的爱情到后面菲尔米娜一次偶遇阿里萨后心碎放到现在很容易让人想到网恋的悲剧。而家族的孤独也是文学作品里背后深意的一环,《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反映的是受制度压迫下的家族孤独;《战争与和平》里,家族是背负着沉重历史负担的孤独;而在《喧嚣与骚动》中,福克纳把家族孤独的集中爆发放在了凯蒂的堕落上,观念、性格与生理造成的意识孤独透过流动般的文笔因而显露出来。就此,无论是拉美、满清、沙俄还是“Free America”,孤独都在所难免。
家族的孤独根源是年龄的代沟,20岁的我与15岁的弟弟妹妹们交流都尚且吃力,更别说半百的父母了。我必须要感谢知识与亲情的力量,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的代表,在理解包容中往往有自己的范围,作为对等的尊重,我也理解为人父母的压力与一些守旧思想的延续。这种尊重是缓解家族孤独的有力支撑,但也仅是缓解或是延缓,家族的复杂构成是代沟难以消除的根源。
站在时间维度上,我很难与七十岁的爷爷一同坐下来看球赛或听周杰伦,站在空间维度上,远在国外的舅舅也无法与国内的长辈们深入探讨一种现象或政策。这是终身的远离。作为晚辈的我们从一出生开始就走向了注定远离父母的道路(无论思想还是习惯),而地域的差异更是鸿沟,一个高呼着绝对自由主义的兄长与赞同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弟弟是无法在一起促膝谈心的(我曾听说过一次家族间的大打出手便是如此)。
所以庞大有什么用呢?人数多又有什么用呢?当我(一个年轻人)想去聊聊詹姆斯或易烊千玺时,我的首选一定是同龄的朋友(即便父母或其他长辈也喜欢体育或追星,一直聊乔丹或张学友也不是件长期的选择);当我(一个中年人)想去讲讲自己工作上的趣事,即使我深爱着我的子女我的首选也会是伴侣或者是同龄的同事(同事群体也是另一个家族);当我(一个老年人)想去谈谈自己生活上的趣事,即使我首选是子女可他们也不会常有时间听我唠叨,所以索性还不如找几个老伙计唠嗑……所以庞大有什么用呢?人数多又有什么用呢?孤独向来不是群体的反面,马路上人云亦云喧嚣不断,可有时还不如乡下野道空无一人时会感到满足。东京拥有世界上人流量最大的路口,我走在其中真的会感觉到快乐吗?不会,有个耳机会更让我自在。家族最为精妙的环节在于其中包含有其余任何一种社会关系都无法拥有的亲情(血缘),所以家族的孤独便很艺术了。
家族并不只有过年回家时团圆喜庆的模样,在家族群里的日常才是家族背后的写实。年初散去后的一家人慢慢散开到全国甚至世界各地,开始了自己(年轻人)的生活——一种亲情必要但不首要的生活,不过亲情是重要的,当首要的感情都转身离去后,一直站在我们身旁的亲情会默默拍了拍那单薄的肩膀,柔声说道:
“乖,没事,别哭,我始终在这里,我永远不会走。”
(三)
人类构架的奇妙在于未知的巧合,但巧合背后又一定有某种联系。米兰·昆德拉将特蕾莎与托马斯的感情③归类于偶然的集合,可读者们却都能看出那些偶然背后的逻辑,旁观者清的原理常常被用来证明必然。
我(本人)是年轻人里的异类(异类也是有同类的),舅舅是中年人的异类,姥爷是老年人的异类。三个年龄段都有区别于他人的肉体出现,是一种巧合,但又是必然的。这种必然就是传承,是知识分子的传承,也是自学者的传承。
又是米兰·昆德拉——“自学者和学生的区别,不在于知识的广度,而在于生命力与自信心的差异。”这句话只适用于我,对于姥爷来说,他的自学完全出自本能,抗战时期与建国初期的教育尚未建立或完善,所以自学是一种常态(或是满足于好奇的方式);舅舅的自学我尚未理解,按照母亲的说法像是浪子回头,但无论怎么谈,舅舅与本科生的区别也鲜有“生命与自信的差异”;我则完完全全属于这句话的范畴,我既是学生也是自学者,我是学生的原因是被迫与强制的,我几乎没有“我不成为学生的选择”,而我是自学者却是自愿的,当学生的身份无法满足自己对于知识的渴望(大学的参差),我便自愿成为自学者。
这个时代成为自学者一定会受到生命与自信的影响,不可否认,可家族的力量在于,当你因此受到打击时,长辈的传承的力量会很好弥补这层创伤。姥爷与舅舅通过实践搭起了一种自学者的可能,这正好是我所需要的经验。放到普遍来说,倘若我生活在美术世家又恰好热爱美术,家族传承的力量便是重中之重,除此之外,无论是有政治、音乐或工艺等基因的,传承都必不可少。
而这种传承不光体现在学习上,社会地位、关系与资源都是传承的体现。布什家族、洛克菲勒家族的故事路人皆知,常远、关晓彤的背景也公开透明。即便是不瞩目的家族,传承的力量都有目共睹。虽然相较于他们,属于我的传承更多是精神的慰藉,但也足够了。家族是个人在世上不孤单(孤单与孤独是两个概念)最佳证明。即便是在交通与信息化如此发达的现在,家永远是最温馨的选择。
于是问题回到了最初,当母亲问舅舅“能治什么病?”时,她希望得到的回答是舅舅在通读外整篇文章后告诉她结果——这是来自家人间的偷懒与俏皮;而舅舅回复“仔细看”则是一种长兄的期许,无论他是希望传播科学至上的精神还是想让妹妹不要盲目消费(或者两种都有),都是一种责任。
你可能会为舅舅贴上直男的标签,但仔细想想,是不是只有父母才会这样叮嘱你?
家族传承中最突出的一条便是爱的传承,即便是苛刻的感情宣发,但也最能解惑。当今社会似乎更多地在探讨这种爱的负担,但无论我曾多么对“这是为你好”嗤之以鼻,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真话,无论偏激或过度与否,这句话背后是家人们的期盼(这里不以偏概全,以个别博眼球的实例来做补充,我们大多数人无法做出对于个别事件的有效甄别,于是个例往往成为认定的真理并强加、扩大在自己的亲身经历上,这是一种信息的误读)。
闲叙了这么多,只不过是因为今天舅舅所发的朋友圈而延展出来的。本身并不像说太多,可话匣子像是潘多拉的宝物,直至放完才能关上;其实也不只是舅舅。人类构架的奇妙在于未知的巧合,但巧合背后又一定有某种联系。当我看见一些网络事件与现象后,也将一些偶然符合的案例归类其中,成为写出这篇文章的必然。
这不妨是一件人生乐趣吧。
by 佐也.
备注:
①:近期网上堪比黄金价格的中药。
②:《百年孤独》里的主体家族。
③:与之后米兰·昆德拉的名言一同来自《生命不可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