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车出*州,再无平川,七拐八绕地沿着一条盘山公路,步步登高,节节攀升。
男友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看向我:“耳朵怎么嗡嗡作响?是不是高原反应啊?”
我冲他翻白眼:“你以为这是免费西藏游?”
男友做个鬼脸,夸张地张大嘴巴,试图减缓耳内的压力。然后一如既往地露出吃货本色:“亲爱的,咱家这里好吃的多不多?给我推荐几个顶级享受的!”
我耸肩摊手,然后努努嘴,让他看前方:一个被搁在山顶的偏远小城出现在远方,周边无依,四下无着。一条不足三千米的街道贯穿东西,勾连起两边的宅屋店铺,便是所谓县城。
穷山恶水,偏远封闭,物产贫瘠,有口吃的就不错啦,还要好吃的?
1. 粘粘甜甜枣糕情
这是男友第一次正式随我回家,目的,当然是接受我父母的认证!
貌端体健三观正,一脸忠厚嘴巴甜,男友这种类型果然是中年妇女的最爱啊,看老妈笑得都忘了自己满脸褶子,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了!
日上中空,午饭在即。
老妈一拍大腿:哎呦,我得赶快去和点糕面!
“那多麻烦啊,妈!简单点,咱吃点面得了!”
老妈狠狠瞪我一眼走了。
男友满目狐疑看向我,我故作高深,神秘一笑。
刚出去的老妈又匆匆奔回来,到外衣口袋里取钱:“太好了,正好割枣糕的来了!你爸已经把他叫进院里来了!”
一听到有新鲜吃食,男友马上体贴地紧随老妈而出,美其名曰帮老妈拿东西。
一个简陋的平板小车,一个黝黑的平头汉子。小车下铺上盖,都是厚厚的棉垫,棉垫外裹一层干净透明的厚塑料布,中间有一大块的二尺见方的不明凸起物。
汉子见人出来,从车上抽出一把刀,将手边一瓶水打开,沾湿刀面,然后撩开棉垫一角,在上面比划:“割几斤?”
男友一颗脑袋早凑在近前,只见露出的一角热气腾腾,层层金黄中夹着颗颗暗红的大枣,枣香米香扑鼻而来,令人垂涎。
手起刀落,二斤枣糕放入大碗。打道回府,享受美食去也。
“真香啊!好吃!”男友赞不绝口。
“当然好吃啦,做这个很麻烦的。这个是磨出来的糜子面……”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黍米面嘛!”
“错啦!糜子去皮儿后才是黍米,我们用来做蒸饭、包粽子,黍米面则炸油糕。枣糕可是纯粹粗粮,健康食品,没去皮儿的糜子磨的。所以面比较硬,趁热吃才软和;粘度高,不沾水去切,连刀都要粘住的。”
“那你会蒸不?以后想吃了咱自己也蒸来吃好不好?”男友蹭过来。
“得,别妄想了。我可没那本事!我见过村里老辈儿人做,先要把面放进大盆里,慢慢添水,一下一下均匀地摇,摇成一个一个不硬不软的面疙瘩。硬了,将来吃的时候口感差,咬不动;软了,蒸时容易塌,不透气,易夹生。”
“然后,上锅,用专门的器具蒸,那东西是老辈子人一代代传下来的,我也不清楚具体是哪个字,反正发音是豊,干泥烧制,又大又重,细腰阔肚。”我托腮做沉思状,“不知道是不是古代那个礼器。”
“把豊搭到锅上,先放一层面,看气上来了,等气上圆了,打开放一层枣,留出空隙,盖上继续蒸,等枣熟了,再放一层面……以此类推,想吃几层做几层,随你,只要你不怕费时间!”
男友听得瞠目结舌:“还是你说对,果然吃面方便!”
“傻子!做亲这件事上,讲究的成事糕,坏事面。糕是往一块粘的,面条是往开分的。相亲见面,人家同意不同意就看给你吃啥饭啦!老百姓做人厚道,上门就是客,不成亲家也要全了脸面啊!”我抿嘴笑,“这枣糕呢,是我们当地人新婚大喜之日的早饭标配,算你有福!”
“结婚必须吃啊?咱们今天也吃了?”
“这还看不出来吗?吃枣糕,当然爸妈是祝福咱俩,感情像糕一样粘,日子像枣一样甜!”
男友顿时傻乐,露出一口大白牙。
一块枣糕,就是一个戳儿,盖章啦!代表爸妈对他的绝对认同,代表男友正式进阶!
嘿!他能不乐么他!
2. 米底酸菜解油腻
婚后第一年过年。
“破五”过后是初六,姑娘回娘家的日子。这是我们老家习俗,而且,新婚夫妇还兼有重任,要走家串户磕头拜年认亲戚。
这下可苦了老公!新女婿头不能白磕啊……家家盛情相待,鸡鸭鱼肉满桌,连番轰炸下来,老公叫苦不迭,用他的话说,肠子都被油泡啦……看见饭就没胃口!
来来来,老公,看我的!
灶上坐上一大锅水,水开了,扔一大把小米进去,黄豆、绿豆、红豆、花生豆统统放上它十几颗,切好的土豆块、南瓜块和豆角也加入其中,然后撒点盐和花椒面,中火慢慢熬。二三十分钟后,将切得细细的面条也煮进去。好了,一锅“米底”宣告成功!(可怜,又是谐音,我不知道是哪个di字)
米底,必须熬得恰到好处。太稀的话,水是水菜是菜面是面,清汤寡水的没个吃头;太稠了呢,水分被越吸越少,连菜带面会坨成一堆你绝对难以名状的食物。
熬得开花的金黄的小米,土豆绵软南瓜香甜豆角清鲜,软硬适中的各种豆类,切的细细的面条……老公果然看着胃口大开。
顺手拿过山西老陈醋就要倒,我忙一把拽住:“别以为我们山西人吃啥都放醋啊!我们这儿有句老话,该做的不做(zou),米底锅里放醋(cou)。听听,知道啥意思不?”
老公笑了,揶揄我:“好古老啊,你听听,你们这里居然还保留了古时的入声字!”
我们端起碗来,吃在嘴里,米香四溢,蔬菜绵糯而不过火,豆豆又脆又有嚼头,面条细而筋道,各种味道完美融合,下到肚中,保证备受摧残的胃感受到的是治愈系的温暖熨贴。
再就几口拌了油辣子的酸菜,果然爽口,舒服!
那酸菜,是老妈捺下来积攒了一冬的,那叫一个酸爽!
至于油辣子,绝对是老妈秘制手艺。把辣椒掰开干炒,等辣椒皮儿到了火候,辣椒籽儿也全出来了。把皮儿分离出去,继续炒籽儿,炒得金黄,那味儿,真的比芝麻还香啊!然后再把皮儿籽儿放一块儿磨成面儿,要吃时拿葱蒜一炒,现吃现拌,香得人滴口水!
老公摸摸滚圆的肚子,舒服地叹口气,感叹:至尊享受啊!
“唉,你这孩子,放着鸡鸭鱼肉不吃非得吃乡野小菜!难怪老百姓说了,没有遭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啊!”我拍拍老公的肩,模仿老妈的语气感慨。
结果,换来老公一记白眼。
3. 各吃各馍过清明
清明是祭祖的日子。在家乡,是要提前专门为过节蒸馍的。
结婚第二年,为示尊重,老公随我一起回乡祭祖。
清明上坟讲究个早,天际微明,老爸、哥哥和侄子,就带了四盘不放任何调料的菜、四个坟馍,还有纸钱香火走了。
老公看着我一脸疑惑:你不去?
我无奈摇头,解释给他听:“我们这里,女人是不能去坟地的,除非家里没儿子。”
上坟回来,拿豆芽、菠菜、豆腐、粉条、炒鸡蛋、五花肉、辣椒烩一大锅菜,个顶个的大白馍端上来,热气腾腾,一股麦香味儿!
老公随手拿起一个馍,张嘴就要咬,又被我拽住了,我换一个馍给他:“这个才是给你吃的!”
“为什么?”好奇宝宝又发问了。
我耐心指给他看:“你仔细看,你的馍和我的有啥不一样?”
老公兴致勃勃地指出来:“你的馍上面盘了一条面捏的蛇……咦?不对,是双头的,那个头像兔子!”
“聪明!蛇盘兔,必定富么!”
“我的馍就复杂多了,馍上面先是个十字档,底座上也缠了一圈,然后才是蛇盘兔。还有啊,馍周围还扒着各种面捏的小东西,这是什么啊?”
“簸箕虫。”
“这个呢?”
“天牛牛?”
“这个呢?”
“……”摇头。
“这是干什么的?”
“据说是法师保佑,吃了之后可以五毒不侵!”
“哈哈,跟武侠小说似的,有意思!那女人的馍上面为什么没有啊?”
“嘁,重男轻女呗!”
“哦,突然好有优越感啊!”老公咬一口“簸箕虫”,“好吃!又香又筋道!还是老妈蒸的这硬面馍馍好吃!外面买回来的馍看着个大,拿手一捏就没了!不过,你偶而蒸的那个馍也不错……”
我赧然,迅速闭嘴,做话题终结者。老妈听见就该收拾我了!
在家里,为图省事,我就像家乡的懒婆娘们一般,“哗哗哗”把面揉成一个大长条,“咣咣咣”剁几刀,上锅一蒸,也算馍的一种,不过当地人把这叫“卷卷”。方言中,“卷者,骂也。”
还记得小时候一次考试考砸了,老妈晚上蒸卷卷吃,我问怎么不蒸筋道的圆馍吃啊?老妈斜我一眼:“考这分不就得吃卷卷(吃骂)么?”我立即心虚住口。
唉,总之,蒸馍实在是个费心费力的技术活儿,乃我弱项也,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4. 各种粗粮齐上阵
暑期来临,休闲模式开启,立马将老公一并打包带回乡消暑。
故乡绝对是个避暑圣地。城市里离了空调人人热成狗,只差伸舌头哈哈喘气。故乡哪怕是三伏天,晚上搬个小马扎,院里一坐,风从四面八方来,一会儿你就得起身拿外套。晚上睡觉更美,窗户一开,被子一盖,保证一夜好眠,舒爽无比。
回去时,老妈正在厨房拿着勺子,使劲地在大锅里搅啊搅,生怕粘锅。我探头一看,原来是用绿豆粉面做凉粉呢!
这是我们从幼时就有的消暑待遇。炎热的夏天,熬一锅凉粉,翻过来倒扣在案板上。拿专用的“旋子”,一圈一圈地旋,细长的凉粉软硬适中,中间绝不断条。旋出一碗来,放盐、酱油、醋、芝麻,还有事先化开的辣末籽(大概就是黄芥末,但是籽不是末),依个人口味儿还可以加油辣子,滴几滴香油!好啦,齐活儿,开吃!
不过,这只是做零嘴儿吃的!山西人什么最出名啊?当然是面食了!吃面!
凉粉开个好头,回乡避暑,健康饮食,从吃杂粮面开始喽!
老妈准备的杂粮甚是齐全,荞面,莜面,豆面,玉稻黍面,高粱面……可单吃,可混吃。
荞面也可以做凉粉,颜色呈绿色,同样是下火的,只是口感没有绿豆粉面做出来的那么爽利;土豆粉做出来的凉粉颜色略为发黑,不够劲道,所以多是切成方块,拿辣椒葱段蒜末炒了吃,还可配小花卷一起炒,大冬天来这样一盘铁板凉粉,热辣喷香,入口即化,也是一等享受!
莜面多做栲栳栳,一个一个小圈圈立起来围成圈蒸一笼,蘸酸菜、西红柿鸡蛋、炸酱等各种配料吃,还可做莜面鱼,炒土豆丝、辣椒、鸡蛋吃,亦可蒸成片切成细长的莜面条凉拌。
豆面是豆子和麦子磨成的面,做面条(我们叫齐子)和掐疙瘩吃有嚼劲儿。
而豆子、麦子、高粱、玉稻黍一起磨出来的叫圪斗面,呈暗红色。
和一块圪斗面,外面再包一层白面,然后擀开,切成一个一个小菱形,每一片都是夹心的,外层白,中间红,当地人称“裹金面”,拿这个炒土豆丝儿肉丝儿超好吃!
至于面的做法,众所周知,山西刀削面全国闻名,奇怪的是我们家乡明明隶属山西,在我上中学前却从没见人做过刀削面吃。
我们喜欢吃拨面。拨面刀是特制的,长约半米,三四斤重,刀刃必须成直线,不能带“鼓肚”。两端都有柄,双手握在此处,全身用力,用刀拨面,快如闪电,切出来的面条呈三棱形,吃着筋滑利口。
这个特别考验刀工,不会使劲儿的人拨完面,两个膀子都要掉了。不过好在不挑面,啥面都可以做,但用荞面吃拨面真是别有味道!
还有擦圪斗,特制的擦子,孔大板长。擦子直接搭在热气蒸腾的锅上,手拿一块面,就着孔眼儿用手擦出面条来,扁圆粗短的面条直接落入锅中,翻腾滚跃,一会儿即熟。
也是什么面都可做,菜也百搭,我最喜配炒南瓜土豆吃。当地有不少人特爱酸菜炒擦圪斗,不过,我不好这一口。
还有抿圪斗,这个也有专业器具,要用“抿床”做。“抿床”有腿儿,也是架在锅上,上有小小的圆孔,面团放上面,人用手拿铁制的“抿锄”一下一下地抿面,细细的红色的面条就出来了。
为什么是红色的呢?因为抿圪斗只能用圪斗面来做,浇上熬得香喷喷绵糯糯的南瓜豆角,浇上老陈醋,配上油泼辣子,细细软软的面条口感一流,极其养胃。
唉,唯一令我不满的就是,一个暑假结束,老公的吨位又升了一级,当真是面若银盆,肚尖滚圆……唉,告诫诸君,粗粮虽好,切莫贪吃啊!
尾声
“老婆,我回来了。今晚咱们吃什么?”
“随便!你看吧!”我紧握手机,忙得头都不抬,正在津津有味看我们“莺桃班”的各位大龄“天才儿童”发的各地美食,文笔美,美食香啊!
“好吧,是你说的!我要吃米底!”老公大声宣布。
“好的,好的,没问题。你先去热水,我马上就来。”我心不在焉应他,盯着手机就差抹口水儿了。
一会儿,老公端个盘子施施然蹩过来了,一脸的求表扬:“为了奖励你给我做米底吃,我帮你把案板上的葡萄都洗好了,还挺甜,你尝尝。”
我如梦方醒,什么?那是我一下午辛辛苦苦一颗一颗擦干净,准备学着酿葡萄酒喝的!
倏地抬头,顿时化身河东狮,大吼:
“哦卖糕的!可恶!该做的不做(zou),米底锅里放醋(cou),原来说的就是你啊,老公!还吃米底呢,我要跟你吃面条!”